主题
箧中雪
纤歌凝
朵里。那小厮浑身一颤,拔腿想跑,却被苏家一尺来高的雕苟璎j尚参b≯蠖哟”一声一头栽进门外松软的雪地里。
“少……主?”门边手执笤帚的小丫环花容低头;认出了雪堆里钻出的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犹疑着伸出手去扶。 “大胆!”一道灰影自内堂的门边闪到了花容身边,“啪”地一掌将她抽得直撞到门框上,“少主是什么身份,你这卑贱的身子竟敢去碰?”
几个见机得快的丫环已经齐刷刷跪了一地:“大总管息怒,小的们没有看好少主,请大人责罚……”
身着灰衣的管家高承冷冷扫视着一院的丫环小厮,又低头看了看心虚不敢抬头的苏家长女苏妍,冷笑一声:“这么久还不起身来,少主是摔得重了?可要高承亲自来扶?”
小厮打扮的苏妍闻言,害怕得颤了一颤,缓缓自雪中抬起头来,埋了许久的小脸被冻得通红,沾着雪渣泥水的皮肤却透出瓷器一般细腻的颜色来,稀疏的刘海搭在饱满的额前,眼中尽力透出的无辜掩不住一丝狡黠,模样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这样缠人的目光几可融化年冰宿雪,高承却冷冰冰不为所动:“少主看着属下做什么?可是责怪属下腿脚不便,护主不周?”
苏妍赶紧咬牙站起来,她那一跤跌得不轻,膝盖磕在一尺高的门槛上,虽然有衣物护着,想来也是青肿了一大片。她勉力站直身子,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看着少女柳眉蹙起,高承眼中非但没有怜惜,反而染上了一丝嫌恶,他从头到脚扫了苏妍一眼,看着她那身粗布衣衫,嘲弄地笑笑:“少主这个时候出门,是想去找个情郎相约上元之夜么?只可惜,这一身穿出去,怕是要使明珠蒙尘呢。”
苏妍听着这直白的讥讽之语,看看身上油腻腻的布衫,撩撩额前湿答答的头发,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看着苏妍清丽的脸颊上带着黯然的神色,竟有一丝快意飞快地滑过高承老迈的眼角,他雪上加霜地笑道:“说到上元幽会,前几日苏家大大小小的丫环们可都收到山下送来的花笺,齐齐向我请辞要去会情郎,庭山英雄会近,大手本来就,丫头们如此轻重不分,这叫高承如何管事?”
苏妍脸上颜色愈暗。她及笄三年,本应是求亲之人趋之若鹜,却连上元的一封花都未曾收到过。如今被高承点了出来,苏妍又是羞恼又是怅然,细瓷样的小脸一时间也苍白了起来。
“怎么?少主可是嫉妒那些个目光短浅的丫头?”高承仍没有丝毫作罢的意思,“少主干金之躯怎能和那些贱婢相提并论?没有花笺,也省得你春心萌动,心思不在正道上也就罢了,还成天想着往外跑,跟那些莽夫乡痞混在一起,可就大大坏了我们苏家的名声了。”
“我没有……没有成天往外跑……”苏妍低着头,声音几不可闻,委屈得快哭出来了,“没、没有和什么莽夫混在一起……我就是今日闷得慌,想出去……”
“出去又有什么用?”高承脸上尽是快意神色,压低了声音,“苏家的子弟,无论男女,不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统统都是废物。就算是再漂亮的姑娘家,脱得精光站在庭山剪雪峰上演一千遍淫歌艳舞,也不会有英雄豪杰愿意多看一眼。”
苏妍煞白的脸色霎时间涨得通红,目光发虚:“我上次去剪雪峰的事,你……”
“少主将要继承大统,是千金之躯,一举一动,作为苏家三代的管家,高承焉有不小心之理?”高承目光冷涩,“月寰那个丫头私放少主出门,瞒而不报,置少主安危于不顾,我已打折了她两条惹祸的腿,将她遣下山去了。”
“你打折了月寰的腿?”苏妍大惊失色,一把拽过高承的衣袂,悲愤道,“梅衣月裳舞是她赖以谋生之计,你……你居然打折了她的腿!”
高承捏住苏妍的一双纤纤玉手,脸上波澜不惊:“这个家里的人都死光了?还不来人送少主回内堂去!三天后便是上元英雄会,要是出了岔子,我打折你们所有人的腿!”
他言罢退后一步,极恭敬地冲苏妍俯身一躬:“月寰既去,少主想来也能安心考虑继任盟主的事情了,在少主光耀门楣之前,高承自当尽力扶持,不敢有丝毫懈怠,少主请自放一”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一声震天响的竹炮突然自半山腰冲起,在雪空冷云里炸开,生生将他的冷言冷语盖了下去。
高承蹙眉向门外望去,只见一列火红的车队,披挂着红绸,满载着箱箧,一路踩着马铃,放着竹炮,不疾不徐地冲着苏家正门浩浩荡荡蜿蜒而来。
车队横斜了大半个山腰,赶队的只有一人,在严冬的山风里渐渐凸显出清瘦的身形来,素衣单薄,轮廓锋利,神色倨傲,轻慢不经,眼睛却直直盯着苏家高广的红门。
少年骑着枣红色的高头骏马,手执长长的马鞭,赶着庞大的车队,一路毫不怜惜地践踏过高承几日前命人铺好的迎客雪毯,堪堪将马赶到高承鼻子尖儿前,才不慌不忙地勒马翻身,扯着缰绳,标标挺挺地站在高承面前。
他扫了高承与小厮打扮的少女一眼,开口间语气却无比恭谦:“小子易展,南疆易家雁楚剑十九代传人,今日特来下聘,求娶贵门苏妍苏姑娘。”
高承与众仆役被他这阵仗弄得瞠目结舌,半晌无言以对,叫易展的少年倒也好脾气,见没人回他话,不急也不催,只是挽着马缰在门前的风雪里杵着。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麻布短打,风一吹就风筝般展起,猎猎作响。
“雁楚剑?南疆的?”高承回过神来,将易展自报家门的话咀嚼了一遍,眉头立时高傲地蹙了起来,冷笑一声,“这位英雄可是弄错了?我们苏家上元节开的可是英雄会,不是苏妍少主的比武招亲大会。”
“这我知道。”易展笔直的剑眉轻轻一挑,“我特意早来了三天,也好让你们准备上元大婚,上元一过,我就打算带苏妍姑娘回南疆。”
院内都是知道高承脾气的,闻言人人倒抽一口冷气,连穿着小厮衣裳的苏妍都不由自主往院内退了一步,生怕高承突然发作,第一个殃及自己。
“带少主回去?”高承气极反笑,“高承斗胆问一句,雁麓剑虽然名列三才神兵谱次席,但少侠你空有一身武艺,身后却无门第倚仗,带着这一车装着你们南疆土产的大小箱子,就妄想把少主带走么?”
“你问这一句,确要斗个胆。”易展挑了挑清秀的眉毛,“我赶着马车上来,是见你站得离门最近,才想麻烦你进去通报苏家主事的一声。看你打扮,最多不过是个管家,我带不带得走苏姑娘是我的事,自有苏家主事或是苏姑娘自己和我谈条件。你一个奴才,又是哪里借的胆子在这里说三道四?”
高承脸色一青,杀气浮现:“一句斗胆已是抬举了你。若不是英雄会近,怕坏了苏家好客的名声,早将你打下山去。雁楚剑传人又如何?苏家一门三代武林盟主都是经我高承之手扶持,如今苏家门第虽衰,只得苏妍少主一个孤女,但只要我没死,却也容不得你在此撒野!”
易展将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脸上倨傲的神色柔和不少:“我说怎么尽是奴才来答我的话,原来是易展无缘,苏家长辈已尽数仙去了。既然如此,我远道而来,好歹算个客,你方才也说怕坏了好客名声,你们少主和我同辈,为何不叫她亲自来和我说话?我是来向她求亲,未曾见她一面、闻她一言,你就将我打下山去,不太说得过去吧?”
高承皱眉咳嗽了一声,将小厮打扮的苏妍往身后一推:“少主闭关潜心研习武学,吩咐高承打理家中一切事务,上元会之前的接风挡客,也一并是高承亲为。少侠还是下山去吧。”
“哦?是么?”易展玩味地一笑,“苏家现在是你作主?苏姑娘挑夫婿的事都是你说了算?”
高承斜睨了他一眼:“如你所见,正是。”
“可若如我所见……”易展脚步一错,身形一晃,鬼魅般地欺到高承身后,“闭关潜修的苏妍少主,怎么穿着旧衣裳,被你拨来拽去,还藏起脸来不肯见人?”
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微微低下头,望着一脸惊愕的少女,语气中的倨傲与冷冽消失无踪,嘴角一挑,笑得雪释冰消:“苏妍姑娘,你可记得,庭山剪雪峰,我们见过……”
苏妍愕然的表情仿佛被风雪冻在了瓷白的脸颊上,茫然之色随着易展一笑消散无踪:“你、你是那天那个跳崖没跳成的?”
苏家的仆役们手脚利落,不出半日,那横贯半山的浩浩荡荡几车聘礼,就给严严实实地藏在了苏家后院里,连雪地上散落的车马痕迹,也给悉心收拾平整,仿佛今晨的一场闹剧从未发生过。
然而,住进苏家别院的是苏家准姑爷的小道消息却不胫而走,眨眼间便传遍了庭山二十五峰。
不知是哪个多嘴好打听的丫头,将“新姑爷”易展的祖宗十八代都摸了个清楚:易家早年发迹于中原,祖师易岚生是个武痴,他老人家盛年之时曾经在三炷香的时辰内力挑中原武林十一大高手,完胜之后掸冠整衣,气色如常地跃下一丈高台,叹息一声扬长而去。之后,他三月不闻于人间,致使中原武林一度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三月之后才陆续有人打听到,他老人家不满江湖尔虞我诈,怕祸乱心境、殃及武学进展,竟就此举家搬迁,一迁就是万余里的南疆之外,打定了主意此生不再过问世事。
虽是退隐得彻底,然而他老人家当年威名实在太盛,仙去百余年之后,仍未有人敢质疑雁楚剑在江湖神兵谱上前三的位置,与排第一的苏家虎愁刀、排第三的沈氏鬼惊戈并称天、地、人三才神兵。雁楚剑当年一直是神兵谱上当之无愧的第一,直到百余年后,秋长君重修神兵谱时,才战战兢兢地将虎愁刀排到了第一的位置,而此时当年得见惊艳一剑的江湖豪杰皆已相继辞世,人间已有十余年不闻易家雁楚剑。
却不想,百余年后,雁楚剑重现江湖,竟是附于一个稚气未脱、身量耒成的少年身上。
高承身为苏家大总管,扶持苏家三代登顶武林至尊,却也从来无缘得见雁楚剑,虽心中暗诽易展欺世盗名,却也碍于易岚生百年之后余威仍在,不敢太过得罪易家的重孙。是以虽看不入眼,却也只得寻了个偏僻小院,将易展草草安置了进去。
此时日上三竿,膳房的活儿也都忙完,苏家的丫头们肆无忌惮地围着后院红绸封漆的箱子叽叽喳喳议论不休,高承竟破例没有去管,于是令人心痒的调笑声便透过内堂的纸窗,清清楚楚地灌到苏妍少主的耳朵里来:二十八辆红绸装饰的马车,二十八个精致的箱箧,“新姑爷”那隽秀狭长的眉目、苍冷孤傲的脸颊、薄唇皓齿、睥睨天下的不羁神色……
然而,这正主儿却被苏家大总管关在了内堂里,揉着酸痛的手,看着手中未罚抄完的剑谱心经,明明与大好光景一墙之隔,却无可奈何。
“苏姑娘?”正郁结间,一声长唤透墙而入,清清楚楚响在她耳边。
苏妍抬起头甩甩脑袋,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满院的丫环小厮为避自已名讳,平日里连“酥糖”都要拆成“草鱼禾糖”来说,有这么大胆子叫“苏姑娘”的,怕是只剩下那个一大早就大闹苏家前庭,此刻被押在别院之中动弹不得的易展少侠了吧。
“苏姑娘!”相仿的调子竟从另一侧石墙传了过来,“苏姑娘,你听见了么,苏家守备太严,我不能在一处多杲,你若听得到,就叩墙三声来回应我。”
苏妍握笔的手迟疑片刻,几乎都要印上身侧的石墙了,一偏头余光瞟到桌上未抄完的心经,手臂一松,还是提笔戳到了砚台里。
那人似乎是在飞快地绕墙而走,以躲开巡视的家丁,四面八方几声试探的“苏姑娘”之后,见苏妍并无反应,便消停了下来。
苏妍放下竖着的耳朵,长吁一口气,继续未完成的罚抄活儿。
不想她还未落笔,又一声阴魂不散的“苏姑娘”竟似从头顶传来,将她吓得浑身一激灵,正欲抬头,只听上面一声唤:“小心啦!”
“砰”的一声,半块灰色的房瓦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到研满墨汁的砚台里!你就将我打下山去,不太说得过去吧?”
高承皱眉咳嗽了一声,将小厮打扮的苏妍往身后一推:“少主闭关潜心研习武学,吩咐高承打理家中一切事务,上元会之前的接风挡客,也一并是高承亲为。少侠还是下山去吧。”
“哦?是么?”易展玩味地一笑,“苏家现在是你作主?苏姑娘挑夫婿的事都是你说了算?”
高承斜睨了他一眼:“如你所见,正是。”
“可若如我所见……”易展脚步一错,身形一晃,鬼魅般地欺到高承身后,“闭关潜修的苏妍少主,怎么穿着旧衣裳,被你拨来拽去,还藏起脸来不肯见人?”
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微微低下头,望着一脸惊愕的少女,语气中的倨傲与冷冽消失无踪,嘴角一挑,笑得雪释冰消:“苏妍姑娘,你可记得,庭山剪雪峰,我们见过……”
苏妍愕然的表情仿佛被风雪冻在了瓷白的脸颊上,茫然之色随着易展一笑消散无踪:“你、你是那天那个跳崖没跳成的?”
苏家的仆役们手脚利落,不出半日,那横贯半山的浩浩荡荡几车聘礼,就给严严实实地藏在了苏家后院里,连雪地上散落的车马痕迹,也给悉心收拾平整,仿佛今晨的一场闹剧从未发生过。
然而,住进苏家别院的是苏家准姑爷的小道消息却不胫而走,眨眼间便传遍了庭山二十五峰。
不知是哪个多嘴好打听的丫头,将“新姑爷”易展的祖宗十八代都摸了个清楚:易家早年发迹于中原,祖师易岚生是个武痴,他老人家盛年之时曾经在三炷香的时辰内力挑中原武林十一大高手,完胜之后掸冠整衣,气色如常地跃下一丈高台,叹息一声扬长而去。之后,他三月不闻于人间,致使中原武林一度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三月之后才陆续有人打听到,他老人家不满江湖尔虞我诈,怕祸乱心境、殃及武学进展,竟就此举家搬迁,一迁就是万余里的南疆之外,打定了主意此生不再过问世事。
虽是退隐得彻底,然而他老人家当年威名实在太盛,仙去百余年之后,仍未有人敢质疑雁楚剑在江湖神兵谱上前三的位置,与排第一的苏家虎愁刀、排第三的沈氏鬼惊戈并称天、地、人三才神兵。雁楚剑当年一直是神兵谱上
“哎呀!”饶是苏妍眼疾手快,惊跳起来抽走心经,扶正砚台,却也还是晚了半刻,翻起的墨花“唰”地溅上了抄得整整齐齐的心经,在上好的生宣上迅速洇开一大片,还顺带扫了苏妍一裙子墨点儿。
“你!”苏妍愤然抬头望向屋顶,缺了半片瓦楞的缝隙中,现出一张轮廓锋利却稚气未脱的脸来,笑得眉清目秀无知无觉,让人简直发不起半点脾气——正是赶着二十八辆马车来迎娶她的易展小侠:“苏家守卫之严谨让人惊叹,姑娘方才似是没有听见在下叩墙之声,不得已只好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言罢他身子一翻,拧过标挺的细腰,清瘦的身子轻轻巧巧地从那一尺见方的缺口中钻了进来,长腿一折大大咧咧跨坐在梁上,扫了满地的墨痕一眼,略略惊诧道:“在下不过是上房揭了个瓦片而已,今日只是来和姑娘叙叙当日救命之恩,绝无歹意,姑娘不必如此惊慌。”
苏妍低头看着心经上迅速洇开的墨迹、打翻的砚台,和自己漂亮襦裙上狼藉的墨痕,眼眶迅速地泛红了。她用力眨着眼睛,抬起头用凶狠的目光瞪视着梁上斜靠的少年,然而,一声压不住的抽泣却把她整个人出卖了。
“哟,哭什么啊?”易展吃了一惊,忙不迭地从梁上翻身下来,轻盈如一只柳燕。
苏妍见已然装不出准盟主气定神闲的样子,眼泪便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你……你砸了我的砚台,我的心经抄了一半被你毁了不说,还弄脏了裙子,少不得还得挨高承一顿骂…一”
易展手足无措地站在号啕大哭、语无伦次的少女面前,侧头看了看砚台中躺着的半片残瓦,又好笑又好气地开口:“人道中原武林人才济济,苏家刀法冠绝江湖,如今我只身来你们苏家,怎么想也算个单刀赴会、独闯龙潭的壮举,怎么现下看来,我倒像是来欺负小姑娘的?”
苏妍将头一扭不理会他,顾不得满手的墨汁,水袖一举,和着眼泪将瓷白的一张小脸抹成大花脸,气哼哼地摆正砚台,撩衣落座,将那叠脏了的心经尽数拂落在地上,研墨题笔,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这闯了祸还恬不知耻的不速之客。
“脏了就脏了,又不是看不出你抄过,何必要重来?”易展似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他大大咧咧地倚着少女的几凳坐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伸手揽过那叠散落的心经,娴熟地整理好,欲要塞到苏妍手里,“那高承自诩苏家元老功臣,可他自己又没当过武林盟主,凭什么这么管着你?若是他真怪罪下来,你尽数推到我头上便好啦!”
“滚开!”苏妍头也不抬,将好心伸过来的援手拍开,“你还敢在这里添乱,快些走了才是真帮了我大忙,一会儿高承回来看见你在我这里,指不定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他才不会管是你来惹我还是我去惹你。”
“这人脑袋有病吧?”易展蹙起剑眉,“他再怎么居功至伟,到底也只是个杂使仆役,寄人篱下,本该感恩戴德,唯苏姑娘你马首是瞻才对,怎么行事处处和你过不去?”
“他才不是什么杂使仆役。”苏妍眉间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见易展没有闭嘴的意思,只得解释下去,“他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天资绝佳。我们苏家虎愁刀的心法原本多有缺陷,皆是靠他研习数年一一补全。原本他是武林盟主的绝佳之选,然而就在五十年前的上元英雄会前夜,我一个叔叔嫉妒他的才能,假借和他比武试招,却趁他不备一刀废了他右腿。他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从此废武散功,一心研习诡诈之术。苏家人都以为他要报复,却不想他五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扶持爷爷、爹、兄长三人荣登尊位。爹和兄长意外去世后,他便推我为苏家少主,授我全套心法,盼着我有一天能重续苏家当年鼎盛威名。”
“你及笄以来,已参加上元英雄会三年,到现在都还不是武林盟主。”易展带着调侃的笑意看着苏妍,“也许你根本就不是这块料,他又怎么能把自己当上武林至尊的愿望全都转继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你胡说!”苏妍一掀桌子跳起来,才铺好的笔墨纸砚“哐当”又滚了一地,“高承说过我根骨奇佳,悟性也是万里挑一,他授艺三年,对我全无保留,若不是……若不是我贪玩不听话,武林盟主之位早就是我的了,你凭什么说我不是这块料!”
易展后退不及,被打翻的墨盘子泼了半身的墨点,他站定,略为诧异地看着突然发飙的少女,眼睛里突然浮起一丝笑意:“若要当盟主,你这气量还太小了些,发起火来简直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苏妍被他气得要跳脚,浑身发抖地站在满地墨汁中,想反驳,却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小家子气,耐不住性子。
“你别急。”易展无所谓地掸了掸身上未洇的墨珠,“是与不是,一试便知,三才神兵谱上状元虎愁刀,可敢在此与我雁楚剑一较高下?” 一听要真刀真枪见真章,苏妍急怒之勇迅速退却,气得通红的脸颊“唰”地白了下来:“要……比武?现在就比?若是打坏了屋里的东西……高承他……”
“你这屋里空空的,能打坏什么东西?”易展环视一圈——为不让苏妍练功时分心,高承将内堂所能看见的东西都搬了个精光,只剩桌几小凳与徒然四壁——他终将目光回落到苏妍身上,摇头叹息一声,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支羊毫,“分明是自己怯场了不愿比武,还要推到高承身上。也罢,你父兄皆死于比武失手,只怕我说点到为止,你也心有余悸,我就拿这支云澜笔和你打,意下如何?”
“高手过招,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大后天便是上元英雄会,若是有个万一……”苏妍踟蹰嗫嚅,推三阻四,满脸不情不愿。
“那你接着抄书吧……”
易展放下笔,无趣地转身,正要从屋顶遁去,轻功运到一半,余光突然扫到自己印在墙上飞起的影子,他停了下来,转头笑吟吟地看着少女:“我想到了个绝对不会伤人的比法,你跟不跟我打?”
苏妍虽在心里觉他有些讨厌,却是好不容易有了个能说话的人,见他要走,竟有些不舍,一看事情有转机,岂有不先应着的?忙点头道:“什么法子,你说!”
易展伸手遥遥一点墙上晃动的影子,此时日头正盛,自内堂高广的窗棱里照进来,映得墙上的影子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影打。”易展对着墙上影子,缓缓抽出了腰间雁楚短剑,剑光如水,映出的剪影皆一片潋滟之色。
易展费了半天工夫解释,苏妍才勉强了解他说的“影打”是个什么意思。
易展所言,即是两人沿着光影方向错开站立,虽无拳脚刀刃切实相接,影子却是映在了墙上,胜负之数,就由墙上影子所示而定。
苏妍初听觉得新鲜好玩,真打了起来,却才明白这其实是个累死人的打法。
影打虽无拳脚兵刃相拼,也无需内力支撑,然而墙上的影子却只是薄薄的一面,没有厚度亦没有距离,极其影响实战的判断。往往对方一招使出来,在平日里退后闪开已是绰绰有余,“影打”之中却不得不架起兵刃。
一边使刀一边扭着脖子去看墙上的战况,时间一久,苏妍细弱的脖子痛得像是快要断掉一般。
“差不多了吧……”苏妍拧着脖子,懒洋洋地伸手去格易展跃起当空“劈”下的一剑。
“还没分出胜负,怎么叫差不多了?”易展却是一板一眼,在空荡的内堂里翻滚拆招,跃起落下,越打越精神。
“我认输还不行么?我饿了……我没力气了……我要去抄心经了……”苏妍带着哭腔,反手格挡,撩开易展侧袭过来的一剑。
“认输?”易展身子一顿,诧然停了下来,“好不容易棋逢对手,斗势正酣,说不得你还占着上风,为什么要认输?”
“你说笑吧?”苏妍回过头来看着提剑而立、全身大汗淋漓的易展,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刀,满脸不可思议。
“你看——”易展身子一拧,手中剑花平挽,墙上影子直指苏妍咽喉,“我方才这一招‘雁素鱼笺’,你是如何应的?”
“先抑后扬,杀招在后,围魏救赵,龙争虎斗!”苏妍嘴中机械地吐出心诀,身子一矮,手中虎愁刀平着撩向易展小腹,正是虎愁刀之中的一式“龙争虎斗”。
“不错不错。”易展身子一折,“雁楚是短剑,虎愁是长刀,你发招虽然在我之后,但却是后发先至,逼得我不得不撤剑啦!”
他短剑迅疾无比地一收,斜划在苏妍长刀刀尖之前:“我变攻为守,看看这招‘雁泊人户’!”
“良机奠失,左支右绌,穷寇莫追,云龙风虎!”苏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墙上剪影,手中却丝毫不慢,细腕一抖,手中长刀竟然跳起来转了个方向,往前一送,变砍为勾,将雁楚刀斜斜地一勾一推,随之刀尖长驱直入,直捣中宫。
“好!”易展假意将手中短剑剑尖一摆,“方才那招似守实攻被你破了,现下我的剑给你勾开了,我只能退。”
他本拟向后疾退,却见苏妍呆呆站着不动,不由诧然停下身子:“方才就是在这处错过良机,我由攻到退,气势已衰,你追上来补一刀,若不算上我二人内力差别变数,你便是稳赢的局面,此刻你怎么又停下了?”
“啊?”苏妍将目光从墙上剪影处收了回来,揉揉酸痛的脖子,茫然回头看着易展,“高承只让我修习了破攻、破守,还没让我学怎么追击。”
“什么?”易展失笑,“高承那老匹夫还自称三朝元老,原来他就是这么教你的?一板一眼,毫无变通,难怪方才我见你刀法精妙无比,行止之间却失之灵动,原来你全是一边背刀谱一边和我过招?”
苏妍一张小脸不由红了红:“我是笨,行了吧。”
“锵”的一声收刀入鞘,苏妍赌气地噘起嘴背过了身:“你聪明,有本事你做盟主去,我懒得和你继续纠缠。”
易展看着苏妍置气的背影,依稀有些出神,良久笑叹了一声:“你不笨,若说你笨,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我连对手退了,该扑上去补刀都不知,还不叫笨?”苏妍扭过头不去看易展,“你用不着取笑我,我知道我是苏家最没用的一任家主,后悔来提亲的话,赶紧收拾东西滚蛋,省得害我挨骂。”
她背过了身去,因而看不见易展脸上神情,却听他幽幽地叹了一声:“你以为,我来向你提亲……是为的什么?入赘苏家?顶着个盟主夫君的虚名?”
苏妍还没来得及答话,只觉身后剑气大盛,凛冽如朔风,刮得脸颊生疼!
她大惊回头,只见一个磅礴大气的剑花在身后绽开,内力催发的剑气几乎让人眼盲心醉,易展手中的雁楚剑快成了一道无法捕捉的影子,将他整个人从四面八方罩得严严实实。万道剑芒激发出来,仿佛秋雁啼破长空,冲着苏妍门面直袭过来。 苏妍被这一剑惊得动弹不得,手脚发麻,待回过神来,雁楚剑冰冷的剑芒已然嚣张地指上了她的鼻尖。
“苏姑娘。”易展脸上带着玩笑之色,眉宇间却全是未及消去的凛然剑意,“依你这准盟主来看,我这一剑,是攻是守,是进是退,如何来破?”
“我输了……”苏妍脸色煞白,“你的确不是冲着我武林盟主的名号而来,你这一剑,我……”
“哈哈哈哈!”未等苏妍一句话说完,易展忽然憋不住地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剑尖直颤,“大小姐,说你是纸老虎,你还真是……一唬就破!”
言罢他手腕一抖,也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手中长不盈尺的短剑不知怎么就换成了那支云澜笔,笔尖一抬一颤,迅速在苏妍瓷白的脸颊上画了几道。
“我哪里说错了么?”苏妍羞愤地伸手一抹脸颊,染了满手漆黑的墨汁,“你!你还真画了!”
“哪里都错了,大错特错!”易展眼神一肃,“与我比武,还只是吃点墨汁,若是换了别人,生死关头犯这等大错,不死也得废!”
“你说什么?”苏妍停下用力抹着脸颊的手,“你——”
“我方才那一招是易家雁楚剑的杀招没错,不过祖师过世之后就已经失传,如今只得其形并无其神,不成体统也没有内力,只能用来唬人。”易展看着脸上多了只墨老虎的少女,眼神无奈地软了下来,“是你自己被吓软了脚,不然,只要举刀一劈,直入中宫,我拿剑的手尽去使花架子了,顷刻就会废在你手里,挡都没法挡。”
“什么?”苏妍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我先前说你不是做武林盟主的这块料,并非说你天资不足。相反,你看上去并无几分临敌经验,却能在与我影斗之际审时度势,即便是生搬硬套,也能将虎愁刀发挥到极致,这份天资,在我看来,的确已能算得上是当世第一人。”易展定定地看着苏妍,语气一转,“我说你不是这块料,其实是想问,你——真的想做这个盟主么?”
“我自然……”苏妍一句话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然而说到一半,语气却不由自主弱了下来。
“你不想。”易展摇摇头笑笑,“你从小就被高承压着练武,进展却如此缓慢。你父亲与兄长皆因争斗而亡,你打从心底就不喜欢练武,更不稀罕做什么武林盟主,你练武习经,只不过是为了敷衍交差,应付高承那个老匹夫罢了。”
苏妍张口结舌,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你们中原的女孩子,上元之夜,就应该穿着漂亮的裙子,和意中人逛逛花街灯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自从来了中原,听人说起此情此境,每每想来,都觉神往。”易展认真地看着苏妍,“我这次挑上元来求亲,就是想和你去看看庭山花市,街灯如昼,也再看看那日你在剪雪峰上的一舞。”
“上元花灯……剪雪峰上……”苏妍思绪一岔,想到那曰一舞,一时竟有些出神。
她这一出神,脸上的煞气褪尽,羞怯的嫣红在瓷白的脸颊上洇开,仿佛冰天雪地中蓦然绽放的一朵浅桃。
易展握笔的手还停在她左颊那只胡乱画就的墨虎之上,苏妍脸上的红一晕开,他脸上浅浅的玩笑神色忽然就是一滞,盯着呆呆出神的少女良久,垂落的左手一紧,竟蓦地揽住她的细腰将她拖进怀里,一低头,薄唇就向着苏妍光洁的额头上印了下去……
“哎呀!”苏妍被雷劈了似的回过神来,左手肘一横猛地撞开了易展,右手迅捷无比地一卷一抽,抢过易展手中的那支云澜笔,手腕一抖,笔尖画过一道凌厉的曲线,不偏不倚正戳在易展心口!
“对不住对不住!”苏妍手忙脚乱地去扶疼得弯下腰去的少年,“我不是……我不是怪你无礼,我、我是被高承教训惯了,他说对付登徒子就使这招……我使得太熟了,一被轻薄就控制不住,亏得这是笔不是刀……你没事吧?”
“高承……老匹夫……”易展捂着胸口弯下腰去直不起来,恨恨地骂,“此生不当着你的面‘轻薄’你们苏家金贵的少主一回,我就不是易家子弟!”
易展那一声咒骂过后就疼岔了气,弯着脊梁掩着心口,寒冬正月里,脑门上冷汗涔涔。
“你没事吧?”苏妍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弯下身去,没轻没重地要探易展的伤,却被他一掌打开:“没事,女孩子家家,不要胡乱动手动脚。”
“哦……”苏妍讪讪地缩回手,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笼在袖中翻找了半晌,竟摸出个小小瓷瓶来,侧过脸去不好意思地递给易展,“羊毫笔虽无锋刃,但我那一下用力着实不小,万一损伤了经脉却是麻烦,这个你先拿去用,伤好了还我。”
易展蹙着的眉头立刻舒展,他笑逐颜开地接了过来,拨开瓶塞儿放到鼻子底下嗅嗅,诧异道:“这药好像不是大夫开的普通方子配来的,可是你苏家家传?”
“是上回挨了高承的打,身上腿上一片青肿,半月不能落座,月寰看不下去,偷偷下山亲自给我配的药。”提及月寰的名字,苏妍不禁一阵黯然,“你快些用了还来,我也就剩下这么一份了。”
“高承这老不死的居然还敢打你?”易展面上怒色大盛,手中却片刻不停,麻利地将小瓶往怀里揣,“反了他了!”
“他在祖宗牌位面前设香叩首,先罚己身,再代祖行诫。连我爹他都打过,何况是我?”苏妍不耐烦地伸手去扯易展衣襟,“说了快些还我,你怎么还往自己怀里揣?”
“不给,这就算是定情信物了。你将来是要做盟主的人,送出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易展扮了个无赖的鬼脸,闪身躲开,“反正你马上就要过门了,咱们不分彼此,还谈什么早还晚还的?”
“你!”苏妍大家闺秀出身,哪里见过这等市井无赖的无耻行径,当即就给气红了脸,落空的手勾成爪状,一式苏家小擒拿手中的“长鹰伏兔”,向着易展猛抓过去。
易展却似早就防着她这一手,脚下踩着的五行方位倏忽一换,手一格,轻轻巧巧便架开了苏妍绵软无力的一抓:“就你这道行,还浅——”
话音未落,只见苏妍圆睁的杏眼之中凶光大盛,心叫要糟,不及反应,只见苏妍手腕回拧,竟从袖口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看也不看就自易展腰侧到肩头长撩而过!
“好招!”易展惊呼一声,抽身疾退,而这一下兔起鹘落,猝不及防间,腰带和上襟还是给划了开来,药瓶“哐当”滑落在地,骨碌碌滚到苏妍脚下。
易展站定,长吁一口气,展颜一笑:“这才是虎愁刀暗藏的杀机吧,好巧的功夫,易展佩服!” 然而,好容易压过了他一招半式的苏妍脸上却并无半分得色,也无心去捡捧落的药瓶,只是惨白着脸望向易展身后,樱唇微颤,说不出一句话。
易展顺着她的目光狐疑地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内堂的门已然洞开,一身灰布衫的高承鬼魅一般立在门口,眼中凶光闪烁。
“少主。”高承冷冰冰地开口,桀桀干笑,“你这心经,倒是抄得十分快活。”
“我没有……”苏妍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远离面前衣衫不整的肇事者易展,“是他自己进来的,我没……”
“列祖列宗,苏家何时出过这样人物!”高承咬牙切齿,声音却压得极低,“但凡还有半个男丁,我高承多看这女娃娃一眼都嫌污了眼睛。高承愧对祖宗,含辛茹苦养她十八年,一事无成不说,竟让她学着偷汉子了,哈哈——”
突然高承仰天的冷笑蓦地卡在了喉咙中,汹涌而出的辱骂声也随之停了下来,他头一歪,“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不知何时闪到高承身后的易展若无其事地收了手刀,淡淡冲着苏妍眨眨眼。
“你、你——”苏妍瞠目结舌,指着昏倒在地的高承语无伦次,“你打了他?你——居然敢打他?怎么办?我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易展茫然伸脚踹了踹躺在自己脚边、威严扫地的苏家大总管,“要我帮你灭口么?”
扎好的花灯与那红绸箱子一道躺在一树雪梅下。
树下叽叽喳喳的丫环们眼瞅着高承大总管如平曰一般推开了内堂的门,知他又是去训诫少主,也都识趣地退了开去。然而今日他训话的时间却好似特别长,眼见日头西斜了,都还不见他踱着方步踌躇满志地从内堂出来。
众人正犹豫要不要冒险推门进去请示之时,却听内堂搭得整整齐齐的琉璃瓦突然“哗啦啦”一阵松动。
“卡住了,你轻点儿推!”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头发散乱的苏妍少主从屋顶探出半个身子来,大呼小叫地向外挣扎,“易展你作死么!叫你轻点推你听不见?”
说话间,她用力抬起肩膀顶开一片残瓦,抽出了一只手来,用力一撑,将整个身子从房梁上挣脱出来,蜷起来一个倒翻,双脚便稳稳落在了屋瓦之上。
“少主要从屋顶逃出去,快拿梯子!”总算有家丁反应过来,若是苏妍就这么跑了出去,她自己要挨打受骂不说,还会连累整个苏家的人一并受罚。
“为虎作伥的还真不少。”一声清笑自屋顶传出,那家丁只觉得眼前一花,内堂的飞檐上已然立了一个清瘦的影子,他伸手一捞,踩着瓦片摇摇晃晃的苏妍就跌在了他怀里。
易展低头冲她温然一笑:“自己抓牢了,方才被你戳的那一下还生痛,我可不敢再使力气‘轻薄’于你。”
“少说废话!”苏妍脸上一红,手上却不由自主环紧了易展笔直的腰身,“快走。”
“怪不得高承那厮不让你修习轻功。”易展低头看着还在徒劳地往房顶上架着梯子的众家丁,忍俊不禁地摇摇头,“若换成是我,在这么一群蠢货当中,是—天也呆不下去。”
言毕,他好整以暇地以脚点地,沿着翠蓝的琉璃飞檐紧跑几步,身子一展,就抱着苏妍如雁儿一般腾空而起!
“哈哈哈哈!你们追啊!怎么不追了?”苏妍生平第一次尝到登萍渡水的轻功滋味,身在半空中,被朔风吹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觉无比自由快意,不由冲着不知所措的家丁们嚣张地大叫,“把我关起来呀!就凭你们想要困住我么?哈哈哈哈!就凭你们?”
人间冷绝最上元,飞雪长天落孤檐。
人间暖绝最上元,花盏永夜夹道悬。
人间喜绝最成眷,鸳鸯不羡仙不羡。
人间悲绝最缘悭,未闻参商不泪涟。
转眼已是暮深,元宵唱夜的梆子已在街头巷尾响了起来。庭山脚下大小的商铺皆已歇业闭门,易展敲了半天才敲开了一家小铺的门,买了几个热腾腾的蒸糕,脱下外衣裹了起来,好让苏妍揣在怀里边走边吃。
“你穿得真少,也不怕冻着。”苏妍拈着怀里热乎乎的蒸糕,却还是冷得跳脚,身边的易展却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穿巷的朔风一过,就勾出他令人艳羡的宽肩细腰。
易展一笑:“我从南边过来,我们那里从来不似这么冷,也没有几件厚实的衣服,不过我底子好,运起功来也不觉得多冷。”
“你从南边过来?”苏妍好奇地看着他,“是多远的南边?你们易家不是世代隐居潜心武艺么,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我是被人骗过来的。”易展舒开眉头无所谓地笑笑,“我十五岁遇见一个游方女郎中,她来给我父兄瞧病之时,看中了我祖父留下的珠玉字画。我父兄没有上她的当,我却被她哄得与易家决裂,带着家里所有值钱东西叛出家门,跟她远走中原。她本就漂泊无定,我跟着她在中原流连滔肆花楼,弄得五毒俱全,家当全都丢在赌场那一堆骗子手里之后,她假借出门散心灌醉了我,将我一个人丢在庭山剪雪峰上。”
“所以你那一日要跳崖,就是为的这个?”苏妍怔怔听他说完,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我倒听丫环婆子说过有江湖浪子骗财骗色,不过从来没见过,而且……不是吃亏的都是女的么?”
“遇人不淑的一向是女子没错,可见得我当初傻到了怎样的境地。”易展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那日也不是真要跳崖,只是醒来脑袋一时都不清楚了起来,想下山去找她问个明白,却连怎么下山都忘记了。若不是你和那个丫环拼命拦住我,我可算当今世上死得最傻的一个人了吧?”
“娶我是因为我救了你?”苏妍若有所思地从蒸糕中抬起头来,在水汽氤氲里看着易展悲喜莫辨的脸。
“小傻瓜,娶个姑娘又不像买块蒸糕,哪有这么快的。”易展伸手揉乱她细软的头发,“我那天被你救回来之后,还是一心想着去找那个女人,可是我在半山腰上不小心回头啦。”
易展抬起清眸,看着房檐屋角上北风吹落的冰棱雪花:“回头的时候,你在跳舞,绸衣纱带,卷起风雪窸窸窣窣都落在了我身上,那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们北方叫做‘雪’的东西。跳着跳着,你身后那一树白梅全都被带起的劲风催开了,和雪地、衣裳一色的白……真真让人心神俱醉……
“我突然想起那个女人骗我北上时候的话,她说,北上有比最好的珠玉还要晶莹的雪花,有胜雪之香的白梅,有疏影暗香,更有月下柳梢等你的姑娘,精绣的裙子开在大风天里,一眼过去,能把你美到落泪。”
易展的手停在果杲望着他的苏妍头顶上,淡淡地笑:“白雪、新梅、朔风、佳人,那女人说的句句是真,没有骗我。我心甘情愿来到这里,命中注定要遇见你。”
“你一下山就备着聘礼要来娶我了?”苏妍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算起来我是两个月前上的庭山,你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架子端得好久啊。”
“哪儿能……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就是虎愁刀的传人,也不知道你身份这么尊贵。”易展带着笑意的眼眸渐渐深远起来,“你那一支舞跳完就不见了,我在原地恍惚许久,后来找遍了庭山,都没有再看见过你。几天前,我在庭山脚下一户小人家里,看见了当天那个陪着你的丫头。”
“月寰?”苏妍眼前一亮,“她怎么样了?”
“她双脚已废,行动无碍,却再没办法跳舞了。”易展眼神暗淡了下来,“她告诉我,在剪雪峰上救我的姑娘,是武林至尊苏家的少主,她还告诉我,你在苏家过得不好,要我来看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带着二十八辆马车的聘礼,气势汹汹地来了?”苏妍呵呵地娇笑起来,“你有所不知,今天我被高承抓住之时,他还说我一辈子嫁不出去,话音剐落,你就来了,还一眼就认出了我,把他气得……哈哈哈!”
“我身上钱财散尽,只余一块贴身家传古玉,我当了它置办的车马。”易展狡黠地笑笑,“不然,就凭我这身打扮,哪怕有易家雁楚的威名在先,高承也必然不会放我进门。”
“那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苏妍好奇地睁大眼睛,“你那家传玉佩再贵,置办了马车之后,一定没什么余钱了,你不会塞了几把稻草进去充数吧?”
“怎么会,聘礼总归正经是聘礼,哪有糊弄你的道理?”易展理顺少女柔软的长发,“那是与你最相称的东西……” 苏妍羞怯地底下头去,却掩不住嘴角挑起的一抹笑意。然而,她抬起头看着街尾亮起来的灯烛,那抹笑意却暗淡了下去。
“怎么了?”易展察觉到少女的情绪在迅速低落下去。
“出来好长时间了……该回去了……”苏妍埋过头去。
“你还要回去?”易展诧异,“你既然不想当这个武林盟主,高承说什么你都尽可以不听,为何还要回去受他闲气?他是断不会让你嫁出去的,你难道不知?”
苏妍苦笑着抬起头:“我都清楚。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他十八年来的苦心孤诣付诸东流不说,毕生钻研的虎愁刀法就要旁落夫家。他心里怨愤已久,只觉苏家全家人都欠他一个武林盟主的位置,又岂会放过我?可我还是得回去……我在列祖列宗面前发过誓……”苏妍背过身去,“爹和大哥都死了,苏家已经没有一个男丁了,等我还完了,就不欠他什么了……”
苏妍默然抬头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拂乱肩上雪花,也不回头看易展一眼,抬脚就要走。
易展低头不语,由着苏妍一步步向着长街尽头走去,包着热腾腾蒸糕的外衣被她弃置在地,圆滚滚的糕点散落一地,热气蒸腾上来,氤氲了少年狭长的眼睛。
良久,直到苏妍孤寂的背影几乎消失在街道尽头,易展突然抬头唤住了她。
“小妍,如果——”易展看着少女顿住的身影,“如果我帮你呢?”
“你说什么?”苏妍回过头,隔着一条长街,易展的面容模糊不清,然而却看得见他消瘦的身影在街心微微发抖,声音低沉:“我说,上元英雄会,无论是沈家鬼惊戈,还是别的什么,你都无须在意,自有我来打败他们。”
“你只需要——”少年头一扬,隔着一条长街,剑气突然爆发,如长虹一般浩荡而来,华丽炫目,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打败我一个人就行了!”
只一眨眼的工夫,剑气就横扫到了苏妍面前,看似没有破绽的剑势由上而下笼罩下来,几乎要将少女整个掀翻了出去。
然而苏妍却只是微微闭眼,右手一拍腰间刀鞘,虎愁刀怒吼着跳荡而出,少女凌空抓住了刀柄,只顺势一横,千钧剑势散尽,刀刃已然顶在了易展胸前。
“没用的。”苏妍睁眼撤刀,定定地看着易展,“你也就唬得了我,就算还能唬得了高承,上元英雄会那天,比武台下坐的可都是绝顶高手,他们一眼就看得出你未全力施为。”
“那怎么办?”易展退开一步,蹙眉看着她,“真打起来,你束手束脚,我却收束不住,伤到了你可如何是好?”
苏妍撤刀垂手,低着头拿脚蹭着地面。
“你真的想帮我坐上武林盟主之位?”思忖良久,苏妍突然一抬头,定定地看着高她一个头的易展,“可不许骗我。”
“这还有假?”易展不屑地笑笑,“难道我千里迢迢从南疆赶来,先假惺惺跳个崖被你救下,再驾着二十八辆马车的聘礼登门拜访,就是为了骗你这个小姑娘?”
“那你把方才那招传给我,行么?”苏妍“锵”地收刀于鞘,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一个人使诈大家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那些老头也定看不穿其中机巧,只要是平局,凭着苏家这几年在江湖上的声名,盟主的位置想来也落不到你头上去,又不必丢了你易家雁楚剑的名声,如何?”
易展揉揉眼看着苏妍:“小姑娘看着挺像这么回事儿的嘛,我还以为你被高承欺负傻了,只会唯命是从呢!只不过,平局的话,高承心里不会舒服吧?”
“就算不舒服,我已经是盟主了,还怕他做什么?”苏妍不以为然。
“我就是怕他又来为难你。”易展眉间浮上一丝担忧,“不过你既然这样说了,就全依你……”
庭山入夜已深,翻墙入院的少年轻得如一片柳絮,怡然落到内院的雪地之上。
“回去了……”苏妍红着脸从他怀里轻轻地挣了出来,就要往内堂走。
“小妍!”易展长臂一展,猝不及防将她重又拉回怀里,“真的要自己回去?你不会轻功,我怕你回了内堂,他将门关起来打你,我又不好贸然闯进去……”
“没事的。”苏妍涨红了脸,在他怀里挣了挣,“他养了我这么多年,不会舍得就这么把我打死。说好了,等上元英雄会事了,我就跟你回南疆,和你曾祖父一般,从此不问江湖琐事。”
“说真的?”易展愈发将苏妍揽在了怀里不肯松手,“你真的跟我回南疆?”
“快放手,给人看见就说不清了!”苏妍听着易展动静越来越大,不由得心急使上了内力,猛力将他推开,后退了两步,红着一张脸,又羞又愤,“只说好跟你回南疆,可、可没答应嫁给你!”
“你跑不掉了……”易展压低了声音开怀一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气得圆鼓鼓的脸颊,不等小丫头跺脚发作,他转身足尖一点落上了墙头,身形一闪,跃下墙去,再看不见了。
苏妍长吁一口气,捏着步子小心翼翼紧走几步,靠在内堂的门前向门缝内望了望,只见里面一片漆黑,并无半分动静,兴许是易展下手重了,高承大概躺在里面还没来得及醒转。
“吱呀”一声推开了内堂的门,苏妍将身子探进黑暗里,脚下墨盘“哐当”一声轻响。
她摸索着走到平时抄书的小案旁,探到烛火与火石,“嚓”地打燃了点上。
然而,屋内亮起的一瞬,她却惊得几乎失手打翻了烛台!
挤挤挨挨,满屋的灵牌!
新旧牌位堆叠在一起,几乎是将苏家一门的族谱都搬到了堂内,几百年来死去的、不计其数的苏家子弟充盈其中,伴着墙上满挂的画像,冷冰冰地盯着手持烛火的少女!
盘腿坐在其中的高承圆睁着眼睛,满眼血丝,手持苏家家法铁尺,面色狰狞!
苏妍吓得惊呼一声,脑袋一空,手中火石“当啷”落地。
“苏家列祖列宗,少主出息了啊。”高承在一地祖宗牌位间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看着瘫倒在地的苏妍冷笑,“年方十八,就知道墙头马上,把自己的清誉和苏家的刀谱一齐拱手送人!”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戒尺重重落在苏妍身边的小案之上,“哐”地将三寸的红木几案打得断碎折裂,木屑横飞!
“我没有!”苏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他吓得丝毫不剩,连滚带爬地躲着落到身边的戒尺,“我没有把苏家的刀谱拿出去送人!”
“还说没有,这是什么?”高承将一沓墨迹斑斑的纸摔在她身上,“这难道不是苏家的心经?不是你苏妍的亲笔字?不是我高承干辛万苦补完的虎愁心法?”
“这是你罚我抄的!”苏妍强忍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辩得声嘶力竭,“我没有送人!你看清楚,这是你早上罚我抄的!”
“还说没有!”高承看着散落一地的心经,疯了一样红了眼睛,打断红木小几的铁尺毫不留情地落到苏妍身上,一字一顿,一顿一下!
“我没有!我没有……”苏妍被打得全身抽搐,疼得话都说不全,几下过去,手脚疼得麻木,只能在地上滚着尽力躲着雨点一样落下来的铁尺,“我没有……别打我了……求求你……别打我了……”
“没出息,这就求饶了?”高承眼见苏妍蜷在地上抱成一团,疼得大颗眼泪往下掉,气哼哼地扔下戒尺,带着嫌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起来,苏家没有你这样的软骨头!”
苏妍被他两脚一踹,软绵绵地动弹了下,躺在地上闭上眼睛,泪水将鬓发打得透湿。
“起来!”高承又重重一脚踹在少女纤细的腰上,苏妍呻吟一声,猛地蜷起了身子,“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那个姓易的,到底知道了多少苏家刀法的事?”
“呵呵……他什么也不知道。”苏妍躺着不动,任泪水浸到了身下铺散的一头青丝里,“你打死我算了……”
“你还敢装蒜!”高承怒极,手里戒尺高高举起,正要落下,苏妍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弹了起来,踉踉跄跄晃过腿脚不便的高承,直抢到门边,扶着门框高唤一声:“易展!易——”
她第二声还未喊出来,已给追上来的高承拖回门内,脱下鞋子塞住了她的嘴:“你还敢叫他,这一身骨头都给你作践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咳咳!”苏妍奋力摇头甩脱塞在嘴里又脏又臭的麻鞋,泣不成声,“我宁愿死在外面!我不做武林盟主了,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要和你杲在一起!”
苏妍回头一口猛地咬在高承满是皱纹的手上,高承吃痛松手,少女趁机奋力撑起身子向门外爬去:“易展!易展!”
高承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见内院的白梅树下,几个红绸裹的箱子整整齐齐地摞在那里,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转身冲进内堂,抄起桌上翻倒的烛火,快步走到内院中,回身望着被打得匍匐在地直不起身子的苏妍:“几箱子聘礼就把你收买了?我养你十八年,你这么快就对一个外人死心塌地了?我让你再叫他!”
高承狞笑着将烛火往那高高叠着的木雕箱子上一掷,箱子外面漆了一层清漆,沾火就着,霎时蹿起一丈多高的火苗!
“不要!”苏妍眼见着火势转瞬席卷了摞起的箱箧,不由失声痛呼,“不要烧!那是我的,不要烧我的东西!”
她瘫倒在雪地中,奋力撑起身子,支着皮开肉绽的手臂,拖着几乎折断的双腿,向着熊熊大火奋不顾身地爬过去,想要救出她此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易展曾笑着对她说,那是与她最相称的东西。
“你还不死心?”高承恶狠狠地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少女,横过腿来挡住她奋力爬行的道路,一只脚抬起向她支起的臂弯里踹去,“我养伤十八年,你现在才说你不想做盟主?做梦!任谁也阻止不了我把你送上至尊之位,挡在这前面的,全都要烧掉!烧掉!”
苏妍几次撑起胳膊,却又给他抬脚踹了下去,一次次摔在雪地里,却又一次次抬起脸来,那一张干净白皙的脸上污迹横流,已然分不清是雪是泪。她数次想推开高承挡在面前的腿脚都无果,再抬头时,凶猛的火势已经微微暗淡下去,火势最猛处,箱子上裹着的红绸已然被烧散,上好的雕花木也裂了开来。
“不要——”苏妍眼睁睁看着自己生下来唯一的念想就要被一把火烧个干净,一声哽咽卡在喉咙里,气息阻滞良久,蓦地喉头一甜,一口污血伴着一声尖厉的啸叫从郁结的胸怀中猛冲出来,猛然划破雪夜苍穹,“给——我——滚!”
啸声落下,她一双被打得扭曲的脚腕猛然一立,手臂一撑,硬生生将自己从雪地上撑了起来,整个人便似离弦之箭一般,向前一冲,将高承狠狠撞到一边,以俯燕之势,一头扎到那团燎天大火里!
“你……”高承从雪地上爬起来,怔怔看着少女疯了一样在火堆中翻找的身影,惊呼一声冲上前去,掀开烧得发烫的箱子,顾不得浓烟滚滚,大声呼喊着,“快回来!你不要命了?”
高高的一摞箱子被烧得轰然倒下,被压灭的一大簇火光后蓦然现出苏妍瘫坐在地的背影来。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苏妍跌坐在地上,瓷白的脸颊被熏得焦黑,纤细的手上尽是累累烧伤,豆大的水泡狰狞可怖。她头顶是飘落的冰雪,她身侧是燎天的大火,她染了墨汁的裙子被火苗舔着了一个角,在她的身侧令人心悸地烧灼着,然而这一切,她都好似看不见。
她的眼睛紧盯着怀里捧着的一个小小妆箧上,红木的小木盒子上细致的雕花已然被大火燎得模糊不清,绣着暗纹的红绸也被烧尽,精细的木头受热开裂变形,将镶着铜镜的盒盖顶开,露出里面盛着的东西来。
而苏妍看着那盒子的眼神,空洞无物,怎么也凝聚不起来。
——盒子是空的。
饶是高承也没有料到这一幕,立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呆呆地看着苏妍扔掉手中的盒子站起来,缓缓走到箱子旁,伸脚踢开一个还算完好的——空的,再踢开一个——还是空的。又踢开一个——总算不是空的了——从里面滚出一堆烤焦的杂草乱叶。
“怎么回事?”苏妍转头看着高承,梦游一般开口,“是你拿去了?”
“我?哈哈哈哈!”高承好容易反应过来,仰天便是一阵大笑,“箱子拿回来,漆封未破,喜绸未剪,就算我想拿,又从何拿起?再说,我高承若是看它们不顺眼,直接毁了岂非更干净?”
“那我的聘礼呢!”苏妍忍着涌到喉头的哽咽,一字一顿。
“聘礼?哈哈!”高承又是一阵疹人的干笑,“他来这里就是为了骗取盟主之位和苏家虎愁刀的心法,你以为他是要来娶你?聘礼?真是笑话!今晨你在内堂抄写心经之时我便派人查过,易展其人,庭山方圆十里可算是有口皆碑,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前几个月他与人一起在赌场行骗被拆穿,欠了好大一笔银子,还不起债,就扔下同行的女子不顾,消失不见,直到几天前,才有人见到他用不知道哪儿偷来的银子,在庭山脚下置车买马,还说要干一番大事业呢,哈哈!”
“我不信!”苏妍的脸已被火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涕泪横流,“你骗我!”
“你不信?呵呵……”高承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拽起她,绕过烧得漫天黑烟的箱子,将她拖到内院屯柴的小房门前,一脚踹开房门,“你自己看!”
房门一开,一个莺声燕气的女声就响了起来:“易小展,你、你去哪里了?我被人打得好惨……你说了要养我……”
苏妍拼命忍住眼泪,定睛看去,只见柴堆上横卧着一个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喝得醉醺醺的女子,一见有人开了门,便一个翻身从柴堆上滚了下来,直滚到苏妍脚边,用脏兮兮的脸颊去蹭她的脚背:“易小展……你说了要养我的……你去哪儿了……”
“我不信……”苏妍固执地偏过头,泪水却终于忍不住,一颗颗滚落到衣襟上,“这是你做的局……是你找来骗我的……我不……”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落在少女颊边,将她抽得身子都偏了过去,脑袋“砰”地撞上柴门:“你还不醒!”
“你看看她!她像是装出来的?”高承怒不可遏地指着地上匍匐的女子,“你今日要是不听我的,明天就会是她那样的下场!我问你,易展那小子是不是求着要和你比武?是不是说了要帮你坐上武林盟主之位?是不是看过苏家心经?”
“没有……”苏妍拼命摇头,却哽咽地发出声音,“他没有……”
“就算这女人是假的,二十八车聘礼总不是我做的假吧?”高承怒意熊熊,抓住苏妍的头发强迫她拧过脑袋看着满院一地的灰烬,“他若是真心要来娶你,会带着这一箱子烂泥败絮来找你?他分明是要羞辱于你!”
“不是的……”苏妍终于站立不住,腿一软瘫倒在地,那一把头发却还被高承抓在手里,直将她脑袋扯得向上揪起,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你自己想想清楚吧!”高承恨恨地甩手将少女掼在地上,“你若不愿踏踏实实做你的武林盟主,要跟着这个小乞丐四处行骗,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救不了你!”
他嫌恶地瞥了瘫倒在地的苏妍和那醉醺醺的女人一眼,转身甩开大步就走,刀子一样的咒骂随着朔风传到苏妍耳朵里,狠狠戳在她心上。
苏妍泪眼蒙咙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远,深黑的夜里无月无星,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倾轧而下,迅速压灭了院内残余的一地星火。朔风一吹,破碎的雪片伴着满院燃灰飞扬而起,迷了眼睛,冷了初心。
苏妍扶着门框缓缓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一地狼藉中,仰起头,大片雪花从天而降,压得她肩上一片雪白,然而她却定定地站在院中一动不动,晚来的风雪将她塑成冰冷的雪人,半干的泪水在颊边凝成纵横的泪痕……
大雪落下,万籁俱寂,只听见少女在小院中不住喃喃:“你说你送了和我最相称的东西……所以,我就是椟内无珠的蠢货么……”苏妍脸上泪痕凝固,眼中恨意却灼灼如火,“易展,你骗了我……呵呵……你是这世上第一个骗我的人……”
灯下月下,处处朱颜,一年又上元。
庭山二十五峰上天亮得已然略早,却还有各路英雄彻夜打着灯烛赶路,只为着能在上元节这天第一个抵达苏家,占得一席好位。
明明灭灭的灯笼在山下排成了零星的点阵,苏妍披着绯红的斗篷,紧跟在高承身后,站在苏家高高的门槛边,一双清亮的眼睛却失神地望着山下陆续飘来的灯笼暖光。
易展百无聊赖地坐在苏家高高的墙头之上,这几日苏家的主仆都约好了一般不去理会他,他好奇之余也曾溜进内堂找苏妍,问她是否被高承胁迫,是否挨打,却见少女从矮小的几案上抬头对他粲然一笑,笑得无可挑剔却又捉摸不定:“没有,你那天下手重了,我回来时他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不要担心,倒是英雄会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平手这一回事。”
待他答应之后,苏妍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抄写心经,神情却是一副不想理会他的样子,他不明就里,却怕杲久了被高承发觉,讪讪地退了出去。
好在这么憋闷了一日之后,紧跟着便是上元英雄会了。
几近正午时分,众人用过膳后,高承便命人在苏家正门前搭起了一丈高台,台下锦缎铺地,酒水满席,众人围台而坐,只见浩浩荡荡百十来号人,有少年英雄,有矍铄老者,有如花少女,也有落拓剑客。寒风朔朔,众人却无一个缩背折腰,当风皆是一派英挺气色。
待得收拾停当,高承便领着苏妍跃上了那一丈高台,他腿脚虽不甚方便,苏妍却是经他严令之下禁学轻功以便他控制的,因此上台之时反而还需要借他一臂之力。他也是怕比武之时苏妍不会轻功这一项为众人诟病,于是在比武之前就将她带上了武坛,让她代自己向众英雄致意。
苏妍一身玄色短打,长发束起迎风舞动,一眼望过去倒也比平时精神不少。她自小便是见惯了这等阵仗的,人在台上站定,四下一望,心里便有了计较,当下抱拳作了个四方揖,开口间中气十足,字正腔圆:“诸位!苏妍早闻在座侠名,今日承蒙不弃,寒舍简陋,村人鄙薄,远道来此,苏妍先行谢过!”
言罢她又是一躬打到底,舒了一口气,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忽闻台下一声冷笑:“早闻在座侠名?哼!你一个半大毛丫头,能‘早闻’到哪里去?”
苏妍顿住话头,冷冷向着发声之处看去,未见其人,却先入眼了一把丈余的长戈,带着凛凛煞气,将四周众人都逼得不得不退开半尺。戈身却是横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膝上——正是失手将她父兄打得重伤致死的鬼惊戈霍朗。
他那一声哼得不大不小,却恰恰让满场之人都听见了:“我还指望着今年苏家能出什么新花样,却原来还是你这个女娃娃,我去年在台下看你被高承教训得好生可怜,不忍对你痛下杀手,只将你扫下台去便作罢。你若知耻,就该躲起来练练洗衣绣花,好生嫁个人,怎么今日又来抛头露面?难道苏家无人了么?”
“霍老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苏妍被霍朗噎了一道,还没缓过气来,台下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声又自响起,“十三年前将你打得卧床半年的,不正是我‘金针王氏’门中的女娃子?”
“哼,你王家暗箭伤人,众同道视为武林之耻,你却还有脸放到这里提?”霍朗圃过头狠狠瞪着一身翠绿衣衫的王氏,“三才神兵谱上刀枪剑戟,却从未听说过有暗器这一门!”
“霍老头你真会说笑。”王氏柳腰一摇,“暗器是什么?不就是小一些的兵器么,三才谱上排位第七的柳叶飞刀,排十八的霜华小斧,不都能算作暗器?就连排第五的秋水明萧上,还有个金针暗器孔呢!”
“你!”霍朗挥舞着长戈,气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今日不管你是男是女,老子非先把你打到讨饶不可!”
“诸位都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好汉,不要吵了——”苏妍见台下形势突变,两人眼看着就要私动刀兵,不巾急了,“请两位英雄坐下来谈,我——”
话来说完,只见霍朗不耐烦地长戈一举冲她门面挥了过来:“女娃娃不好好躲在家里绣花,老头子打架,插什么嘴?”
“不想死的退远些!”王氏亦是没甚好气。
两人隔着老远站定,一双环眼、一双凤目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正在剑拔弩张之时,却听半空一声轻笑:“老先生、王夫人,要打,算上我一个!”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轻飘飘地自苏家外墙上一跃而起,腾云驾雾般凌空一翻,众人眼前一花,一个佩着剑的清秀少年已然稳稳立在了台上。
“他此时上来干什么……”高承皱起眉头,不满地拉着苏妍想要上前,苏妍却将手一摆甩脱了他,反倒冷冷后退了一步,将锦台中心的位置让给了易展。
“你是什么人,我二人要打,你凭什么来搅局?”王氏扭头扫丁易展一眼,“看你这年纪,又是个不自量力的。”
“小子易展,今日亦是为盟主之位而来,方才听到老先生与王夫人争执,小子既不能附和霍老先生的说法,又不敢苟同王夫人之高见,既然言语上说不通,那就只好拳脚上见真章,把一方打到服了为止。”
“这话倒说得有三分气性,不似那个没本事尽和稀泥的高承小子。”霍朗闻言哈哈冷笑一声,眉间神色却也缓和了三分,一边王氏的脸色却与高承一道难看起来:“我方才与霍老头争的是神兵谱上暗器之分,柳叶飞刀是暗器就是暗器,不是就不是,你两边都不同意,却是来糊弄我二人的么?”
“岂敢!”易展看着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卸下兵刃,狡黠地笑笑,“小子以为,柳叶刀不能算暗器——”
“你说什么?”王氏柳眉倒竖,霍朗却面有得色,伸手捋了捋虎须。
“王夫人听我说完,柳叶刀不能算作暗器。”易展语气一转,“但是暗器确实应该上三才神兵谱。”
这一回却轮到王氏点头称是,霍朗吹胡子瞪眼了,原本应该掌控全局的苏妍此时却退到一边,一副由他胡说八道的样子。
“二位别忙争斗,先听我说完再打不迟。”易展背着手稳稳立在比武坛上,“柳叶飞刀虽然薄透如纸,但握在手中却也是半尺有余,暗器暗器,重则在一个‘暗’字,须得出于暗处,精通诡谲之术之人使将出来,是一门细致的学问。”易展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满意地看到王氏脸上神色舒缓大半,“柳叶飞刀之主柳家邵飞,却只是出手较常人更快,刀子小巧回寰余地更大而已,走的是堂堂正正侠义之道,没有半分讨巧心思,在他身上硬镶一个‘暗’字,怕是有些委屈了。”
“不错,哈哈!”霍展扬眉捋须,“柳邵飞虽然是小辈,为人却是老头子我都不得不佩服的!”
“暗器的确是细致讨巧的功夫,寻常君子还做不来这回事。”王氏脸上煞气竟也退了下来,“王氏金针也是这个说法,少侠品评得不无道理,方才却说暗器该当上兵器谱,却是怎么个说法?”
“天下武道出同源,只要同是行侠仗义,用的是刀枪剑戟,或是金针飞簧,又或是菜刀柴斧,又有何分别?”易展朗朗一笑,“曾闻绝顶高手有摘叶飞花克敌制胜之美谈,这叶这花,与王夫人手中金针,差别也不甚大吧?只不过有些使暗器之人为克敌之便,行事略偏激不择手段了些,可若是为此将暗器一门逐下神兵谱,可就说不过去了。”
“小子说得也对……”霍朗低头沉吟片刻,抬头打个哈哈,“只要是行侠义之事,又分什么明器暗器?是老头子我着相了。小子不错!不错!”
王氏却显然较他细致得多,怒气一消,登时反应过来,一双凤目直落在他腰间剑柄上:“若不是我看错的话,你那剑……方才你说,你姓易?”
“什么?”霍朗被她这么一提醒,一双老眼亦是盯住了易展,“雁楚易家?”
“临危不动,见乱不惊,先将众人矛盾引向己身,再各个击破,少侠好敏捷的心思。”台下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却又缓缓站起一入,看那手上把玩的一双薄透如纸的柳叶刀,竟正是霍、王二人为之争执不休的柳家飞刀传人柳邵飞,他缓缓抬头对上易展一双眸子,目光亮得几乎能将他穿透,“霍老英雄与王夫人也莫要再争了,易展少侠来此,想必为的是一战成名,不是来瞧热闹的。我看茶也凉了,架也吵了,时候也不早了,这上元会也早该开上了吧?”
他看似只有三十出头,然霍、王二人却似是极买他账,各自讪讪一笑,算是和解,收起兵刃退了回去。
“易少侠不费一刀一兵化解一场干戈,柳某佩服。”柳邵飞冲着易展遥遥一揖,见易展只是淡淡点头,也不恼怒,将手中飞旋的一对飞刀轻轻一捏,抬头殷殷相询,“易少侠,我欲先与你比试一场,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好!”台上拉着苏妍退居一角的高承突然俯下身来,凑在苏妍耳边,“易展这小子一出来便是满堂彩,柳邵飞这是要提携后辈卖招的架势,台下那帮老东西与我苏家素有嫌隙,对雁楚易家却是多有敬仰,这是我没料到的。看来,呆会儿你和他对打之时平局是不成了,无论如何,你要想办法赢他!”
苏妍木然地点点头,一排贝齿将樱唇咬得几乎滴出血来。
说话间,柳邵飞已然款步走到台下,提脚轻轻一点,仿佛信步走上去一般,稳稳落上了丈高的比武坛,手一展,将两片柳叶刀清清楚楚地亮给易展看:“柳叶薄透,雪光里晃眼得很,少侠千万小心。”
“多谢!”易展不敢怠慢,拔剑横于面前,一个恭恭敬敬的起手式递了过去。
他心知柳邵飞是有意杀贬己身,助他成名,亦知对付他这样的君子,手底下若有半分不干净,事后都会为人诟病,是以起手便是中正平和,堂堂正正的一式“北雁西风”,向着柳邵飞右肩斜递了过去。
柳邵飞一抬手间却是又平又缓地拈着飞刀挡了过来,易展正心下生疑,道是放水也不能放成这个样子,却见柳邵飞一把明晃晃的飞刀在他剑刃上轻轻一挂,竞自脱手飞出,向着他颈项直切过来!
这一下兔起鹘落后发先至,惊得易展一身冷汗,再顾不得和这个看上去温良无害的“君子”客气,细腰猛地拧起,头一侧,刀锋贴着脸颊飞了过去,带着一丝妖艳的血痕,竟然在半空中一折,复又落回柳邵飞手里。
苏妍此时早退到高台边缘观战,见易展势危,手中一紧,险些抽出虎愁刀扑上前去,却又堪堪忍住。
易展心中暗骂一声好阴的一招,腰身一回,走空的雁楚剑兜了个小圈子,欲再攻上,柳邵飞手中刚刚停稳的飞刀却再度脱手,逼得易展不得不回手自救。
柳叶刀虽然薄,却锋利无比,几个回合下来,易展虽然受的都是些皮外伤,然而俊俏的脸上却连挂了几道血痕,鲜血和着汗水流淌下来,狼狈之态略显。
几回合之后,易展略施小计卖了个破绽,却被柳邵飞毫不费力一眼看破,将计就计地挥刀直逼中宫,易展前招被看破,后招无计可施,眼看着柳邵飞双刀落回双手,挥刀一夹,平平砍来,竟似是束手就戮的境地。
“唉……”台下霍朗与众人同声一叹,“可惜、可——”
众人叹息之声还未落地,却见易展突然抬脚一顿,击穿了脚下锦缎铺就的比武坛,身子随着锦缎裂开的大洞猛地向下一坠,手中雁楚剑猛收猛放,平着撩向柳邵飞小腹!
“当”的一声,柳邵飞不得不回刀自救,那薄如纸片的飞刀一碰即碎,生生废在了那一把雁楚剑刃上!
“好险……”易展从锦缎中拔起身子,收剑立定,长吁一口气,看着呆杲怔住的柳邵飞,“你的那一双刀好容易落回了手里,我还真怕我一式未使完,你就又将它们放飞了出来。”
“不如后生了!”柳邵飞捡起折断的飞刀笑笑,转身飘然下坛,“少侠下次碰见柳氏飞刀时可要当心了,即便是君子,也并非没有诡变之时,切莫大意。”
易展嘴角浮起一丝讪笑,一揖长送这位使飞刀的君子,却未曾听到身后少女难以置信的低语。
“先抑后扬,杀招在后,围魏救赵,龙争虎斗!”苏妍嘴中机械地吐出心诀,目光呆滞,仿佛大梦初醒,“是‘龙争虎斗’,这是我苏家的‘龙争虎斗’!好一个过目不忘的易展……他、他果然是冲着苏家名利地位来的!若是使这一式的是我……”苏妍脸上的忧心此刻全化为嫉愤,“若此刻是我站在台上……”
两声零星的掌声从台下传来,易展抬头望去,只见王氏侧着头,漫不经心地挑着一双凤眼:“有趣,真有趣。”
王氏缓缓站起身来,带着挑衅的目光斜斜看向易展,“柳居士清修多年,为避俗事,方才太急着下台。除却最后一式略微像话,恕我眼拙,却还真看不出易家雁楚剑势怎样精妙。”
易展微微蹙眉,将手一抬,做了个“请”的姿势:“小子武艺疏浅,还请王夫人指教。”
“不敢当!”王氏嘴上客气,手上却分毫不让,不等易展招起的手放下,长袖一扬,一排牛毛细针便冲着坛上少年直飞过去,几乎同时,她身子一拧,足尖一点,竟赶着那片牛毛细针,不分先后地落到台上,并指如刀,向着易展攻去!
易展却是早防着她猝然出手,抬脚一扫,足下铺就的锦缎竟给他扫得荡起,“哗啦啦”铺宕开去,将王氏的那一排金针尽数卷了下来。
“好小子!”王氏毕竟还是见过世面的,虽然猝不及防下失了先机,却也能临危不乱,五指一收,手环中弹出了五根长刺,一面举手“当”的一声架住雁楚剑,一面脚下疾退,以期缓冲易展排山倒海压下的剑势。
却不料易展眉尖一挑,手腕一抖,短剑横挑过来,竟卡在了五根手刺的间隙之中,变砍为引,一勾一推,就将王氏格挡的右手推了开去,随之剑尖一抖甩开了手刺,长驱直入,直捣中宫。
“风虎云龙!”一边苏妍手中的虎愁刀早巳不由自主脱开了刀鞘,乍见这一式,少女将一双薄唇抿得煞白,口中却准确无误地报出招名。
王氏只觉颈侧微微一凉,低头还没看清架在脖子上的雁楚剑,易展就已经迅速收剑后退,一揖到底:“得罪夫人了……”
先前柳邵飞为抬举小辈留有余力,台下之人见易展胜了一场,倒也不觉如何惊讶,而王氏金针虽在神兵谱上并无排名,金针王家却已然是江湖上默许的暗器正宗。眼见王氏分明是跳上去找茬的,却在一招之内败落,不由对易展刮目相看,群起哗然。
“良机莫失,左支右绌,穷寇莫追,云龙风虎!”一片惊叹之声盖过了台角苏妍恨恨的低声,“居然……又是那曰与我影斗之时学去的虎愁刀法!他为何不用自己的心法?”
“哼哼,四处招摇撞骗的小子,又哪里会有什么真功夫?”苏妍身侧,高承一声冷哼,“苏家心法何其精妙,他只看过一次,居然也学到了微末皮毛,若不是这样人品,倒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我不会比他差……”苏妍紧咬银牙,“说什么我不是武林盟主这块料,说什么我无心争斗……易展,这招若是我来使,定然不会比你差!”
“哈哈哈!”台下突然发出的一阵大笑将众人纷纷议论之声压了下去,“王家媳妇儿,方才这少年还说你王家金针如何如何精妙,如何如何劳神费力,看来这小子言语之间不尽不实,只是想抬举抬举你罢了。”
“霍老头,你敢诋毁我王家针法?”王氏绝招还未使出就被易展一招击败,本就有气没处发,见霍朗出言讽刺,一张俏脸不由气得通红,“你是来比武的还是来说风凉话的?若不是吝惜你那点老名,就上来见个真章,为老不尊阴阳怪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这话说得不妥。”霍朗被她拿话挤对,却也不生气,铁塔样的身子缓缓站起,走到台下,“见个真章是自然,可是老头子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你还要老人家费神上台来,岂非目无尊长?”
“霍老头,轻功不济可以直说。”王氏满脸讥讽,“总不会比你倚老卖老来得丢脸!”
“哈哈哈哈!”霍朗闻言抬头,突然发出震天的纵笑,将台上台下一众人等震得耳膜发胀。他笑到一半,气息一收,冲天的狂笑戛然而止,却见他身前真气一涨,一声暴喝,蓦然蹲身屈膝,丈余的鬼惊戈贴地一扫! 只听“哐当”之声不绝于耳,结实梁木搭好的比武台猛然倾塌,带着台上四人翻滚坠地,“砰”地激起一地尘土!
“倚老卖老?哈哈哈哈!”霍朗盯着灰头土脸掀开断木从地上爬起来的王氏,脸色一肃,“既然你这么说,那老头子我就客气些,送你们这些小辈下地来打!”
霍朗他露了这么一手神力,王氏连吃两个亏,就算是冲天的气焰也矮了下去,灰着脸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转身拂袖气哼哼地向山下冲去。
“对不住了,高大总管,老头子拆了你的台,还把你的客人气走了。”霍朗满脸得色地看着同样摔得灰头土脸的高承,语气中没有半点“对不住”的意思。
“霍老先生哪里话……”高承强忍住不快,“是高承考虑不周,没考虑到老先生腿脚不便,还要劳烦霍老先生亲自动手……高承心中实感惭愧。”
“惭愧倒不必。”霍朗却干脆顺着他的话讨起巧来,“高总管,你若是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我记得你苏家后院埋着二十几坛女儿红,今日大家高兴,不如一并拿来助了兴吧?”
“这……”高承犹豫,“那是苏妍少主出生时老爷亲手埋下的,说是要等将来出嫁之时拿来宴请宾客,高承不敢作这个主。”
“怕什么!”霍朗没好气地扫了苏妍一眼,一针见血,“反正你这个丫头为了武林盟主被你压着,这辈子也别想嫁出去了,几坛子酒还要和老头子斤斤计较?”
高承踟蹰犹豫之间,却见苏妍狠狠一咬嘴唇,转身向着后院跑去:“老爷子说得对,我这就去拿!”
直将后院的整个地面都翻了一遍,苏妍才将地下埋的女儿红尽数挖出来,摆在比武台外,数来竟有二十坛之多。
“易家的小子——”霍朗正眼都没有看来来去去大汗淋漓的苏妍一眼,抬起头来直视少年的眼睛,“你酒量如何?”
易展笑笑:“因人而异,独饮一杯,泛泛之交百杯,生死挚交干杯不醉。”
“好!”霍朗一双虎眸紧盯在他身上,“当年能和我喝上一千杯的,只有苏家的苏辰老头子,可惜苏老头死得早,几十年过去了,仍是后继无人。你若是和我喝过了一千杯还能不倒,今天这个武林盟主的位置,我就推举你来坐,怎样?”
易展眉峰一剔:“霍老先生此话当真?”
“哈哈哈哈!”霍展随手拎起一坛,大力拍开泥封,“老头子我就算是喝得烂醉如泥,说的话也是一板一眼,从不食言!”
言罢一仰头,坛中清酒泼天而下,如牛饮水般倒进他嘴里。
易展不敢怠慢,也拍开了泥封,与他对饮起来。
苏家这女儿红自苏妍出生之日酿下,已藏了十八年,开坛便是一阵冲鼻的凛冽气味,几乎闻者俱醉,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却蹲在二十几坛酒上,随拍随饮,喝完就扔在一边。在场之人几时见过这样的豪饮,一时之间均是看得杲了,满场之中寂静无声,只听得喝空了的酒坛子接连不断地砸碎在地上,砰砰作响。
算来不过是二十余坛酒,哪里经得起这样泼水浇花似的牛饮?转眼地下完好的坛子耗去大半,霍朗喝得一张老脸通红,几欲滴下血来,易展却还只是脸颊一侧微见殷色,仿佛是个无底洞般面不改色地拎着酒坛子往下倒。
又见几坛子下去,霍朗立在坛子上的脚步已经有些不稳,却仍守着宝贝一般霸着脚下的四坛美酒,不肯退让分毫。两人虽是滴酒必较,最后却是他仗着老辈优势,从易展那里夺过了几坛酒来,是以喝得比易展还要多。
“呵呵……”一边默然观战的高承却是冷冷对着苏妍一笑,“这等糟蹋美酒的功夫,你倒是真不如他……”
苏妍低垂的眼角里全是怒意,女儿红是她的嫁酒,易展与霍朗这么个喝法,是存心不想让她嫁出去了。 “老先生莫要逞强……”易展这么一通灌,也喝得微微有些糊涂了,从喝空的酒坛子上踉跄跳下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剩下的晚辈代劳吧!”
高罢,他曲起一脚猛然向着翟朗脚下的坛子踹去,翟朗一声“别”还未来得及出口,左足底下一坛女儿红已然被他踢破了一个小口,少年则顺着那一踹之势,横过了身子,骨碌碌滚到淌着酒浆的坛子底下,凑过嘴去接清冽的酒水。”
“呸!好你小子!”霍朗不料他居然赖在了地上,自己站在酒坛之上行动不便,怕给他趁机夺了酒坛子去,又不敢伸脚去踹他,只得眼睁睁看他惬意至极地接完了一坛子酒,伸手又去戳另一坛。
“得寸进尺!”霍朗再也忍不住,双脚一踩,将余下三坛子酒踩得翘起,随之双足连飞将酒坛踢上半空,伸手一揽,一个接一个稳稳抱住,怕易展再来抢夺,转身要跑。
“前辈——”易展伸腿一抻,竟将身子横在了老者面前,一个挺身立了起来,五指一勾向着霍朗怀中抱着的美酒抓了过去。
“长鹰伏兔……”一直在一边看着的苏妍低头吐出几个字,“苏家的小擒拿手……他居然也学会了……”
仿佛应着苏妍那句话般,易展冷静至极地面对霍朗捣过来的长拳,足尖从地上猛地踢起一块碎瓷,自霍朗腰侧到肩头长撩而过!
“都是我教给他的……”苏妍看着三坛女儿红从霍朗怀里掉落,滚到易展脚边,一直怔怔的眼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他……他果然是来偷师的……这些,都是从我这里偷学去的!”
易展缓缓弯下腰,当着目瞪口呆的霍朗之面,好整以暇地捡起地上酒坛,拍拍上面的尘泥,抬头灿然一笑:“这一坛子怕是至多只能算五十杯,我和霍老先生一并喝了二十多坛,凑起来有一千之数,只是若要算易展一个人喝的,怕是远远不够。”
“哈哈哈,喝到这个份上你小子居然还记得去数,看来一千杯是醉不倒你了。”霍朗回过神来,大大咧咧一拍易展肩膀,“方才你夺我酒坛那招,几可称得上是精妙无双!后生可畏,老头子佩服!我打算认你这个小朋友做挚交了,你既然已经和我喝了这么多杯,想来也没什么意见了吧?” 霍朗抬头,带着满脸笑,却不无威严地扫视全场:“如今老头子要推举这位会说话、会喝酒,还会打架的易小朋友坐一年武林盟主的位置玩玩,想来你们也都没什么意见了吧?” 众人皆是看着霍朗连任数次盟主之位,受他威压已久,此刻见他主动让贤,自然不会想去不自量力来捋虎须,纵有不服者,念及“雁楚易家”的声名,也觉将就,于是纷纷点头称是。
“慢着!”一声不服却清清亮亮响起,待众人转过眼时,一直缩在雪地阴影里瓷娃娃样的苏妍解下了挡雪的斗篷,不徐不疾地走到众人中间,一双杏眼直直看向正当春风得意的易展。
她冷冰冰地开口:“武林盟主之位向来是以武来论,什么时候变成禅位让贤这等迂腐样子了?我苏妍不服,若打赢了他,这盟主还该由我来做。”
“小丫头,你什么时候——”霍朗早就看这个高承一手逼迫出来的小姑娘不顺眼,蹙起眉头正要发作,却被易展轻轻伸手拦了下来:“苏妍少主说得不错,上元英雄会自然是比武以论,若是苏妍少主能在此处胜过了我,盟主之位,易展自然拱手相让。”
“霍前辈,你已说了退位让贤,若苏妍胜了这位易展少侠,她就是这一年上元英雄会的盟主,您老方才说了一诺千金,此刻可有异议?”眼见霍朗要出口反驳,高承却突然插话进来,拿“一诺千金”四字,生生将老者的嘴堵住。
“老头子说话算话……让贤就让贤……反正我看不上这个黄毛丫头。”霍朗嘀咕一声,转过脸去,仿佛易展已是胜券在握,此战不值他老人家多看一眼。
满场非议之声四起,苏妍却视若不见,抬手,虎愁刀自鞘间跳脱而出,迎着满地残雪舞出一道耀眼的明光:“霍老先生一诺千金,我苏妍信得过.若是苏妍侥幸能赢,易少侠却也要如约守诺才好。”
她着力将“如约守诺”四个字咬得极重,易展冲她会心一笑,手中雁楚剑一展,一个起手式清清楚楚地将剑刃亮给她看:“姑娘尽可放心。”
“小妍,你怎么了?”刀光剑影交错,两人身影相对之时,易展蓦地攒起一口真气,低声问着举刀横劈的少女。
苏妍的刀法较之与他影斗之时还要滞涩生硬,那令人惊叹的反应速度似也慢了好多,只不过两三招过去,少女的额头上已经有汗水滴落,然而身子却在寒风中抖得像一片秋叶,饶是人人都看得出易展未尽全力,只是试招,苏妍却已然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苏妍举手抹去了几乎迷到眼睛里的汗珠,眼中亦有躁意:看着易展三战群豪之时,分明觉得那些招式自己手到擒来,不值一提,然而轮到她自己时,手脚却仿佛被什么绑起来一般,怎么也不如易展那样舒展自然,开阔随意。刀光一晃之间,她恍惚就能看见父兄的头颅飞起,断肢残臂铺了一地……
越是着急,越是恍惚,她手底下的招式便越是不成气候,一套精妙无双的苏家刀法,被她使出来却是七零八落,连高承看了都是冷汗涔涔,不忍再看。
万幸苏妍虽然临敌之际心乱难安,反应却还是较常人为快,易展按着那日影打的路数有意送上来的招式,她勉强还能接个大概。
“不是练武的料子,怎么教也没用。”站得老远的霍朗冷笑一声,瞥了身边的高承一眼,“临敌怯场,缩手缩脚,如此资质,如何当得起盟主大任!”
“呵呵……”高承咬牙低声回以冷笑,“若不是霍老先生您神通广大,让这个女娃的父兄接连战死在她面前,她现下一定已然稳稳坐上了盟主的位置,让苏家虎愁刀名扬天下,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刀剑无眼,生死自负,这是上元会的祖宗遗训,你倒怪在老头子头上了。”霍朗冷冰冰地看向咬牙切齿的高承,“不管怎么说,苏妍这女娃子没有这个底子,不能说可怜她死了爹和大哥,又被你压着这么多年,就送她个盟主当着玩儿,那不是帮她,只是借她满足你高承一己私欲罢了!”
言语之间台上二人已然翻翻滚滚拆了百来招,易展有意送招,苏妍奋力相对,却总是应得潦草混乱。半晌打过去,既无声色又无起伏,看得场上众人均感无趣。
“小妍……”易展再也忍不住,抬手假意架住她毫无准头劈来的一刀,趁机凑到她耳边道,“差不多了,再这样打下去容易被人拆穿,平局!还记得么?”
苏妍茫然一点头,易展一咬牙,手上真力一送,将她推得踉跄后退,胸中剑气一催,手中短剑顿时华光大盛!
满场之入皆被这突然绽开的剑光唬得屏气凝神,只见易展背后隐隐地煞气冲天,苏妍手中的虎愁刀竟也催开了一模一样的刃芒,一柄剑,一把刀,皆已舞得看不清形状,这边风雪倒卷天地失色,那边却也是天地倾覆鬼神失惊,两下对峙中,骤然一声清啸拔地而起!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刀气和剑气猛地撞到了一起,刹那间华光大盛!
然而,刀剑相错之时,却没有一个人看清那艳绝天地的刀光剑影中是怎样错综的局势:
苏妍猛然收了繁复的刀式,中宫直入!
易展却蓦地侧过身子,足下一偏摔倒在地,这一摔,摔得却是何其之巧,恰恰避开了长劈过来的_刀,使得苏妍这本来笃定制胜的一刀骤然落空,身子顿时收束不住,被摔倒的易展猛然一绊,竟一跤跌了出去,重重摔倒在一摊融化的雪泥里!
众人回过神来,却只见易展满脸不信之色,缓缓站起,而苏妍却似是被他摔出去一般,半个身子埋在雪水里,头发都被浸得透湿,身子微微发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羞愤在落泪。
“小妍……”易展紧着一步赶过去,想将她从雪地里扶起,伸出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
少女将脸埋在雪中,压抑着痛哭:“爹爹,大哥,对不起……我又输了……我好没用……”
易展一怔,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不管身后纷纷议论的声音,一手执着雁楚剑,静静地在苏妍身边蹲下身来,声音冷涩:“你为什么不按说好的来,要知道方才霍老先生那样反对你当选,我怕平局不足以把你送上盟主的位置,所以我那一跤,本是跌给他看的,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出剑,便是完胜。你和我说好了,了结此事,就离开苏家,和我回南疆……”
易展定定看着苏妍消瘦的双肩不断抽动,眼神里是痛绝的神色:“可是你为什么要避开虚招,中宫直入,这是我教你的法子啊,你想杀了我么?如果我不故意摔那一下,现在就已经死在你手上了啊!”
苏妍从雪水中抬起头,一张脸上泥水混着泪水,肆意横流:“你骗了我……你送来的箱子是空的……你偷学去了我三招刀法……还有那个女人……”
“你不信我!”易展猛地拽过她颤抖的肩,“我用那苏家的兰招,只不过是怕你坐上盟主之位后有人嘴碎不服,想以此扬你苏家之名,而你从头到尾都不信我!你觉得我是在偷师,你觉得我抢去了你的风头,你只是在利用我!”
“我没有……”苏妍望着易展泪下泫然,却哽咽着再也解释不下去。
“你要这个位置,是吧?”易展回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围上前来的人,声音一沉,“我和这个位置之间,你是选这个位置,对么?”
“你现在说要,我还可以给你……”易展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你信我么……只要我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苏妍抬起蒙咙的泪眼看着微笑的易展,颤抖着樱唇说不出话来,“我没……”
她一个苍白无力的“有”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却只觉得自己满是泥水的身子猛然被拽进了少年的怀里,易展似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手里的雁楚短剑硌痛了她的细腰。
“不要……”苏妍只觉自己尖尖的下颌被轻轻一抬,脑海中骤然清明,明白了易展要干什么,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少年脸上的泪先于那个苦涩的吻落到她脸颊上时,她被高承训诫过千百次的身体已然不可控制地做出了反应……
易展被她横肘打开时,心里回荡的全是她那日一脸焦急又抱歉弯下腰来的神情。
“对不住!”她说,“我不是……不是怪你无礼,我是被高承教训惯了……他说对付登徒子就使这招……我使得太熟了,一被轻薄就控制不住……亏得这是笔不是刀……你没事吧……”
这次真的是刀了……易展脸上一抹苦笑一闪即逝。
闻声赶来的众人们却只看见了苏妍精妙无比的一招:她左手肘一横猛撞开了易展,右手迅捷无比地一卷一抽,打落了易展手中的雁楚短剑,抽在手里,手腕一抖,剑尖画过一道凌厉的曲线,一剑正刺在易展心口!
“杀了我你就是盟主了……”易展倒下去时,苏妍听见他这么笑着叹了一句,“反正……”
反正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
因在怀里贴身收着苏妍先前给的一小瓶伤药,苏妍刺下去的剑触到瓶身滑了开去,易展终究还是没有死成。
苏妍就着瓶里的伤药将他救得醒转了过来,然而他睁开眼睛之后,却将脸侧向一边,再不肯看苏妍一眼,默默掩上破碎的衣襟挣扎着坐起身来,推开所有扶过来的手,缓缓立起身子,挣开众人,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走去。
走到下山的青石长梯之前,他突然回头,对着一地狼藉轻轻地扯起嘴角笑了笑。满场之人只有苏妍读懂了他那一笑里的凄凉之意:
——我不会回来了。
人间冷绝最上元,飞雪长天落孤檐。
人间暖绝最上元,花盏永夜夹道悬。
人间喜绝最成眷,鸳鸯不羡仙不羡。
人间悲绝最缘悭,未闻参商不泪涟。
易展撑着身子走到山下时,半山的花灯已经燃起,唱元宵的梆子声响了起来,月下柳梢有舂衫单薄的姑娘望着街头巷尾,又是焦急又是甜蜜。
在灯帛的一头,易展看着脚下蜿蜒的花灯明灭,薄暮时分相约的恋人絮语缠绵,脚步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
“雪啊!”过路的一个小女孩儿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接长空之中蓦然飘落的银白事物。
易展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长空落雪,余光一扫,却仿佛又看见突兀而出的剪雪峰崖之上,那一个随风起舞的影子。
尽管隔了百丈之远,易展却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影子倒卷北风,扫落宿雪,凛凛刀气催开满崖的白梅花。
眉尖一凉,一片飘落的雪花歇到他眉心里,易展伸手去触的瞬间,却惊觉它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如此……”他眉尖最后一点郁结随着雪花融化,抬起脸对着寂寂夜空,“原来如此——”
庭山峰顶,诸人将散。
易展走后,高承却依旧没有如愿,霍朗根本不买他的账,柳邵飞更是冷冷抛下一句:“宁可武林群龙无首,也不必找一个笼中物来号令群雄。”之后拂袖而去。
三年苦筹眼见再无希望,高承失望之后怒极,不顾群雄在侧,扬言要将苏妍关进内堂直到老死。然而他疯了一样满院搜寻,苏妍却不知躲到了哪里,任他跳着脚翻遍了苏家内外,却也找不到人。
正在焦急咒骂之时,却听门外尚未散去的众人齐齐看着山下一声惊呼!
高承赶出门去,却见花灯夹道的庭山石道上,一个硕大无朋的雪球正逆着陡峭的山道、肆恣的风雪,如同一场倒倾的雪崩一般,向着山顶苏家庭院隆隆冲来!
直到半山腰上,那雪球又滚大了一倍有余,直直滚成了一座雪山模样,上冲的势头这才缓了下来。然而直至此时,众人才看清那几人高的雪山后面雪光映亮的一个小小身影——易展!
前夜一场大雪,庭山道上满是积雪,雪球每滚上一步之距,就要大上一圈,直至后来,势头越来越缓,终于在距苏家还有百十步之处停了下来,一声压抑的呐喊自雪山之后迸发出来,然而雪山却只是微微晃了晃,又复不动。
“易展!”人群中骤然发出一声哭腔,只见浑身淌着雪水的苏妍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她方才是将自己埋到了雪里,才叫高承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披头散发,脸上的泪痕都给朔风吹成了冰凌,也不管那堆起来的雪球随时可能崩塌,几步赶到了易展身旁,“易展你停手!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还回来做什么!”
她眼前的易展几乎是被雪球碾在地上,那一身清骨也不知道被压断了几根,襟前好容易止血的伤口崩开,鲜血顺着衣襟落下,一滴滴染红了脚下的地面。然而,他标挺的腰身却扔撑得笔直,一双扭曲得不成形状的手腕奋力撑住直向他轧过来的雪山!
“易展!易展!你这是做什么?”苏妍泪如雨下,扑过去奋力拉扯少年撑在雪中的手臂,却如何能扯得动,“你受了伤啊!我利用了你!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还回来做什么?”
“小妍……我不怪你不信我……我实在是个傻瓜啊。”易展缓了一口气,攒起剩下的一点点真力,用力对少女绽开了笑容。
“你在剪雪峰上跳舞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北地的雪……”易展一边蓄起力量抵着那山一般倾轧下来的雪球,一边用尽全力对苏妍笑着,“我从来没见过雪,觉得那是这个世上最美的东西……我心里想,你就和北地的雪花一样,雪白冰凉,过目难忘……可是我又想,就算全天下的雪都加到一起,也比不上小妍你……”
易展的声音愈来愈弱,十几里山路推上来,他早已用尽力气,却仍对着苏妍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我想……要是能把全天下的雪都收起来送给你该有多好……我用手捧,用碗盛,卖了传家宝买了二十八个箱子,用尽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却还是装不下……”
“你别说了……”苏妍伸手用力抱住易展笔直的腰,用尽全力想将失血脱力的少年从雪山下拖出来,“你快停下来休息……我求求你快停下休息……”
“我真傻……”易展被苏妍落在背后的眼泪烫得浑身一颤,腰身微微一松,脸颊贴到了冰冷的雪花上,“原来雪是会变成水的啊……它们和你一样,不能盛,不能留,不能困于箱箧……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易展累得脱力的手臂蓦然死命撑起:“既然你没有收到我的聘礼,今日我就百倍千倍地补偿你,你就看我为你毁了这个困住你的匣子吧!”
大雪漫天,山风浩荡,山头之上顶着千钧之力的少年,突然仰头发出了一声震天的怒吼!
“啊啊啊啊——”
奋力挣脱了背后环抱着他的苏妍,易展脸上带着满满的不信命,撑起变形的膝盖一抻,顶天的雪球居然给他推得向前一颤。
“小妍!”他消瘦的肩膀用力顶住松动的雪球,用力向前推去,“这是我送你的,你看着啊!”
满山之人呆呆地看着那座雪山被易展推得一点点向前,压过坍塌的比武台,碾过满地破碎的酒坛,撞开上元大会的牌匾,直至碾碎了苏家高高的门槛,撞坏了耸立的外墙,推倒了威严的祠堂,将嗷嗷叫着的高承也毫不留情地撞倒,从他腿上轧了过去。
一路势如破竹,无坚不摧,困了苏妍十八年的庭院转眼被夷为平地,没有一个人敢上去阻拦。
苏妍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易展在最后一道院墙之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捂着心口停了下来。她试着从苏家出逃了多次,无比清楚这最后一道院墙之后,就是万丈悬崖。
“小妍……”易展看着在雪山重压之下缓缓坍塌下去的院墙,回头一笑,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他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到苏妍耳边,“和我回……”
一句话未说完,只听轰然一声,苏家搭在山上脆弱的地基被压得坍塌下去,翘起的墙体将清瘦的少年高高抛起,向着万丈高崖之下直落下去!
“易展!”众人眼前一花,却见向来不会轻功的苏妍一声痛叫,竟似突然神识通窍一般,抬脚,十余丈的距离一掠而过,足尖一点竟落上了翘起的墙头,纤细的手臂迎风展开,恰恰接住了下坠的易展,身形一轻,带着已然不省人事的少年轻飘飘从崖头坠落……
山风一冷,大雪一落,半空中早已不见了他二人身影,只余苏妍临去前一声纵笑,长长久久绕崖不绝。
箧隐君心,雪冷干山,缘悭之后,再无羁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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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神探之机关师
白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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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门始于秦朝,以擅长制造机关闻名,早年曾参与近百座假秦始皇陵的建造,吞噬了无数盗墓者的生命,却也招来项羽、董卓等枭雄的觊觎,险遭灭门。其后奇门中人隐姓埋名、低调行事,历经数朝周游列国,在世间留下了无数机关堡垒。从此,武林高手无论为财还是为名,都以攻克奇门的机关为莫大的挑战与荣耀。
二十一世纪的重庆丰都鬼王墓,被通缉多年的大盗血手在追捕下躲进了墓中。
血手不仅是盗墓贼,同时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连环杀人犯。他逃窜到楚城时被龙门公安局刑警队长原柏零设计抓获,可就在把血手押回丰都送审的途中,由于一个同事的失误让血手再度逃跑,并且逃到了最棘手的奇门机关墓里。
此时原柏零正穿过丰都鬼王墓逼仄的巷道,眼前出现了一片汪洋和十几座交错的浮桥。汪洋上冒着青色的火光,将空气照得忽明忽暗。
无线电耳机里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到哪儿了?”
原柏零简短描述了下面前的光景,视线向右前方一扫,瞥见那个穿着橘色囚衣的中年男人:“我看到血手了。”
他正要追上去,却听少年说:“别慌,那是奈何桥机关,变幻莫测,没那么容易走通。”
果然,血手刚刚奔向彼岸,身影就犹如没入一团迷雾当中,几座桥飞快地移动组合着,片刻之后,他又莫名地出现在另一座桥上。
血手并不着急,而是使出千斤坠,狠狠踩在浮桥的一头。浮桥另一边的一块桥板随即凸起,他凌空用手抓起桥板——原柏零留意到那块桥板并非平整一体,而是凸凹不平,面上雕刻着难解的纹路,不禁疑惑:“他在做什么?”
虽然看不见这边的情景,但少年还是心领神会地解释道:“玩过鲁班锁吗?这些浮桥其实只是奈何桥的一部分,只有把它拼装还原才能解开机关,走到对岸。”
开玩笑,原柏零当然不能等他拼好桥逃跑,可自己要是上了桥,就会陷入机关中,鬼打墙一样地绕圈子。
要抓的人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跑,这实在是很憋屈的一幕。就像厨师看着自己煮熟的鸭子跳出锅,把毛一根根插回去,扭着小蛮腰抛令媚眼,再慢条斯理地拍着翅膀飞走。
“水里不能走吗?”原柏零的视线投向那片青色的焰浪。
“千万别,那是忘川河,它发出的焰浪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毒气,凑近吸多了会让人精神失常。而且那河里还沉睡着机关人偶,要是把它们激活就只有死路一条。”耳机里又传来那少年的声音。
原柏零犹豫了三秒,纵身跃到浮桥上空,抽出腰间的软剑,灌入纯阳真气,柳叶般轻柔的剑身立即变得刚硬笔挺。
原柏零头朝下将剑刺入桥面,然后以腰为轴心,像风火轮一样从桥头转向桥尾,剑尖随着他的转动擦过桥板,看似笔直地一刺一拉,卷起的剑气却像搅拌机似的把厚厚的桥板搅了个粉碎。
螺旋狂斩!
这招式对剑术高手来说并不难,可不是每个高手都能使出这种力拔千钧、咄咄逼人的“狂”斩。
剑气汹涌地扑向四周,忘川河被激起三米高的焰浪。血手捂住口鼻,原本有恃无恐的目光霎时间闪过一丝惊恐。桥板的木屑碎片随着剑风炸开,如同锋利的刀片擦过他的脸颊和眼角,还险些割掉了他的耳垂。
一击落幕,原柏零并未停手,而是一鼓作气又毁了两座浮桥。
他来这里是抓人,丽不是探险,怎样破解机关他没时间研究,他只是要在血手逃掉之前彻底破坏它就可以。
血手察觉到原柏零的意图,气急败坏地扑了过来。他半跳在空中,伸出发红的右手,手臂猛然闾仿佛伸长了足足三米,凶猛地抓向原柏零的脖子。
原柏零用剑挡了一下,正想顺势用剑身绞住他的手臂,腹部却突然一阵剧痛!
——无影掌!
这是血手的绝技,旁人总以为他被称为血手是因为那条标志性的红色右臂,其实不然。
他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仿佛有第三只看不见的手,你永远无法揣测那只手会从哪个方向攻来,甚至在中招后几秒以内不会有感觉,直到伤口浮现出一道红掌印,这才知道中招。
就算原柏零并非和他第一次交手,对他这一掌也早有预料,却还是没能防住。
血手一击得逞,正要狞笑,脸色却徒然一变,咳出一口黑血。他翻开手掌,只见五指焦黑发烫,掌心里还隐隐发出氤氲的黑气。
是毒!血手有些难以置信,上次交手他对原柏零的印象是锋芒毕露、正直果敢,每招每式都透着股侠士风骨,可现在他居然卑鄙地用起了毒?果然那些号称正派大侠的家伙都是道貌岸然的?昆蛋!
此时原柏零的耳朵里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对了,我在你衣服上下了点料,没估计错的话应该能克住他的绝招。”
原柏零无心理会电话里那人的这些小把戏,也没有什么必须赢得光明磊落的无聊想法。他的目标始终明确如初——抓住血手主动近身的机会,在他躲进下一个机关之前将他捕获!
一轮快攻顺势展开,软剑舞在原柏零的手中就像一条灵活的蛇凶猛地咬杀着敌人。
血手依旧赤手空拳,咳出那口黑血后,他感到身体并无异样,边躲避着攻击边运功再度使出无影掌。
原柏零此时距离血手只有一米远,两个人的身体都还飞在半空中,他看到血手伸出的右臂上突然多出了五道白色的残影,就像章鱼触手一样扑向他的头和脖子,还有一道残影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转弯袭向他的后背。
无影掌——居然显形了?
血手顿时也怔住了,原柏零有惊无险地躲过这一招,可血手那五根爪子依旧像跟踪导弹一样不抛弃不放弃地继续追着他而来。
原柏零没有犹豫,倾身抓住血手的右臂一扭,拿他的身体当盾牌抵住那记气掌。
血手堪堪收功,立即被反噬的真气冲得肝肠都快裂了。他想也不想用左手掰着右肩,“喀啦”一下,竟把整条右臂拆了下来,断臂而逃。
原柏零诧异地看向手里的断臂,发现血肉模糊的接口处竟装着机械齿轮—假肢!
“哗啦”一声,血手刚刚踩上浮桥,没料到那块桥板早已被原柏零揉烂了,外表看上去毫无异样,一踩之下却变成了豆腐渣。
血手掉进了忘川河,原柏零“啧”了一声,踏着桥板的碎片赶了过去。
突然,河中浮出半截木头人,将掉入河中的血手举了起来,不远处,另一个木头人站起,转身用干脆利落的扫堂腿将他踢飞。
“怎么,你把机关人偶激活了?”无线电另一头的少年听到这里的动静后说,“那些机关是死的,能使出的招式有限,但配合起来就很可怕了。多观察,找机会立刻杀出来,恋战即死。”
耳机里话音刚落,原柏零已经拧下一个木头人的脑袋,同时拦腰斩断了另一个。
然而转眼间,数百个木头人就跟雨后春笋似的齐刷刷地冒出河面,僵硬的四肢、阴森的表情,在青光的映照之下颇有僵尸出行的感觉。
幸存的浮桥轰轰几声沉到了河底,原柏零唯有以木头人的身体为桩立于河上,放慢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血手猫着腰踩在另外半截木头人上,脸色铁青。他吸多了瘴气,此时目光迷迷瞪瞪的,仅凭潜意识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木头人像蜂巢里的工蜂一样复杂有序地移动起来,手脚打出各种招式,形成大型的人海阵,但只是随阵而动,并没有攻击他们。
这时血手终于撑不住,身子一歪,往河里跌去,“哗啦啦”的水声落下,木人们纷纷拥了过去。
是听到声音才攻击目标的吗?——原柏零想。
木头人架住血手,开始拳打脚踢。
连环脚、流星锤、振动波、重力拳、背摔……不同门派的攻击高频率地连环暴击,相互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很快把本来就意识昏沉的血手打得头破血流,毫无招架之力。
原柏零不能看着血手去死,他匆匆摸清围聚在那里的几十个木头人的招式,运足真气,提剑而上。
几十个木头人像爆米花一样炸开,原柏零抓住血手的脖子,踩着木头人的头顶朝岸边奔去。
才跑几步,他看到一群木头人开始了叠罗汉,冒出十米高,合成一道墙朝他压来。
身下被他拿来垫脚的木头人毕竟不是木桩,也都没闲着,几个回合下来终于抓住了他的腿,而罗汉墙里伸出的手也牢牢抱住他的腰,甚至抢走了他的剑。
原柏零被拖进忘川河,鼻腔里立刻充斥着毒气的味道。这时候再用真气只会让毒气在体内运转更快,所以他只能徒手抵抗。
再厉害的高手也无法以一敌百、敌干,因为那一百、一千个对手不会像电影里跑龙套的那样,每当高手转身就站着不动当布景。
木头人们生动地演绎了群鼠吞猫的场景。
就在原柏零即将被忘川河吞没时,耳机里的少年说:“别杲在河里,快出来!”
原柏零一咬牙,立即运气拉着血手冲出河面。一根绳索投射到原柏零的手边,他连忙抓住,低头一看,只见青色的焰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沉,然后开始凝固。
木头人们像中了迟缓法术一样,动作变得僵硬而迟钝,原柏零顺着索道滑到岸边时,他们终于不再动弹了。
青光散去,墓室暗了下来,有人打开了应急灯。
原柏零朝那个方向看去,那里站着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穿着一身运动装,五官清秀,笑容亲切,可眉眼间却流露出一丝古怪与乖僻。他的身后背着一个大得像龟壳似的包,里面塞得满满的,把他的背压得微驼。
少年名叫卢灰,是当今武林泰斗的曾孙,外号“活武谱”。虽然自身不会功夫,却在钻研武术上有着惊人天赋,甚至能自创武功,是江湖公认的“武林百科全书”。
作为一个因伤退役、在公安局枯燥养老的刑警,原柏零正是在他的引领下才步入武林,并被武林公盟的第一执法机关壹扇门看中,成为他们的私家捕快。
“乖徒弟,还有力气用轻功吗?”卢灰问。
原柏零挑了挑眉,对这个称呼有些不满。
“那就赶紧带我出去,因为这机关墓已经开启了自毁程序,马上就要垮了。”
02
轰隆,轰隆——
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群山中的一座青峰瞬间矮了一半,受惊的鸟兽纷纷逃窜,从废墟里腾起的尘埃在空中形成了厚厚的蘑菇云。
原柏零扔开不省人事的血手,把卢灰从背后放下来。
他们站在五十米开外的环山公路旁目睹着鬼王墓毁灭的悲壮一幕。
卢灰说:“你们进去的时间实在不巧,正好赶上鬼王墓拆迁。”
“拆迁?”
“据说有个土豪看中这块地,投资百亿要在这里建景区。”
原柏零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快,虽然他没有机会深入鬼王墓,但对奈何桥和忘川河里的机关印象深刻。这座墓室是在清末建造的,里面的冥器早被血手盗空,考古价值并不大,却是个练武的绝佳场所:“不是说奇门机关是武林遗产,早就申请到保护政策了吗?”
厚葬习俗在近百年来逐渐没落,建国后几乎被取缔一空,于是奇门新一代的传人失去了用武之地,纷纷转行或是进入了科研所,帮助国家机构做考古挖掘的工作,不再醉心于创新和建设。新的奇门机关越来越少,旧的那些经过岁月淬炼越发弥足珍贵,所以当有人提出了武林文化遗产保护条例时,奇门马上就被列入其中。
“武林公盟最开始的确抗议过鬼王墓拆迁,后来他们调查了这片山区近十万村民的情况,发现他们常年受贫穷困扰,朝不保夕,老人会因为想给子女减少负担而饿死自己,孩子会因为缺钱念不成书,但如果这里能得到开发,这些人就有脱贫致富的希望。到底是保护历史重要还是眼前的人命重要,是你也知道该怎么选吧?”
原柏零没有回答,但心里早已有了定论。
武林遗产虽然宝贵,但远远比不上活人的幸福重要,这是属于武林人的慈悲和侠义。侠之一字贯彻着武林人的精魂,无论时代变更、岁月蹉跎,这一坚持始终不死不息。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明白:“鬼王墓本身也算是旅游景点,为什么不保留下来?”
卢灰瞪着眼说:“别开玩笑了,那些机关做出来就是为了杀人的。你遇上的那些木头人不过是开胃菜,要是真进了鬼王地狱里,不用人海战术,一个人形机关就能要你的命。”
“那把机关搬出来不就好了?”
“机关和鬼王墓是一体的,脱离了墓地就是尸体一具,看着反而更心酸。”
原柏零转头看向那片山峦,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习武不久,天赋奇高,武术修为正是突飞猛进大跨越的时期,对所有江湖上的新奇事物都热衷至极。气阵、蛊术什么的他都见识过了,机关卢灰手里也有,但像奇门这样大型的机关他还是一次遇到,没能挑战到底,委实可惜。
他们把血手送到丰都的公安局,局长给他们安排了招待所。
除了有资料需要和本地的公安人员交接以外,原柏零还得和壹扇门在丰都的负责人碰头交涉。
虽然血手已经被捕,连环杀人案证据确凿,板上钉钉能定他的罪,而他盗墓得到的冥器早被脱手转卖,赃款通过吃喝玩乐挥霍一空,无法追回。但对壹扇门来说还有一个严肃的问题需要搞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盗取那么多古墓的?
破解机关,尤其高阶机关是个技术活,没法无师自通,也不是跳个崖、找到个高人墓穴挖到秘笈就能搞定的。机关设计图就像天然的暗码,内行人也需要点段数才能看懂,不然就像给一个小学生看陈景润1+2的证明式,你知道了结果和过程,但还是它认识你,你不认识它。
血手的武功在江湖上排在二流末端,杀杀普通人还行,遇到高手就要歇菜。从他的出身和经历来看,至少在血缘和师门上找不到一个能教他破机关的机关师。那他是从哪里学到破解奇门机关墓的方法呢?
这些问题,原柏零在逮到血手的时候就已经审问过.可他油嘴滑舌,答非所问,就是不肯说真话。
把包袱扔给丰都的捕头,原柏零乐得清闲地带着本地小吃回到招待所,打开门却看见卢灰正炯炯有神地拿着刀和起子在分解一个很凶残的东西。
那个凶残的东西是一条红色的手臂。
“血手的假肢?”原柏零认出来。
“逃出鬼王墓的时候捡到的,是个机关手臂,造型逼真,但结构拙劣,应该出自一个三流机关师之手。”
“机关师?”原柏零面色一凛,“是教他盗墓的人?”
“应该是了。”
“能看出是谁做的吗?”
“这又不是艺术品,留着签名让你查。”卢灰摆出很难很难的表情。
原柏零按住卢灰的肩膀,居高临下道:“你有办法的。”他似笑非笑地盯着人的样子格外恐怖,如同霸王上身,嚣张地释放着凡人无法抗拒的王霸之气。
卢灰被他的魄力镇住,假咳了一声后才道:“我试试。”
卢灰能在这个年纪被称为“武林百科全书”,不仅因为他对江湖知识涉猎广,同时还亲力亲为地投身到各类别的武林学术研究里。他自小就对练功不感兴趣,但身为活武谱就难免会被别有用心的武林人觊觎。为求自保,他在机关这种武林外挂式的凶器上花费了不少心血,水平早已超出了二流。
一桌子本地小吃没多久就放冷了,原柏零也没有吃,坐在卢灰的旁边等候结果。
几个小时后,卢灰拿着一个齿轮零件说:“这是奇门的机关师金申尉在十二年前设计出的齿轮,不过还没来得及公布就被发现有缺陷,只有重新改进。旧的这一批没进过市场,只有金申尉自己的作坊里才有。不过这老头……好吧,虽然他心地不错,但作风古怪,为了某些目的而坏规矩也不是不可能。”
“金申尉住在哪儿?”
“他现在四海为家,连个电话都没有,不大好找,你可以问问壹扇门的情报部。”
有了线索,原柏零也不着急了,给壹扇门总部打了电话后,他用真气把小吃加热,两人吃完后便睡了。
第二天,壹扇门来了消息,说金陵要开武市,里面有金申尉的作品,他本人可能会去。
03
武市,顾名思义就是武林的集市,参与者多半是武林人,亦或是资深武术爱好者,开市时间在子夜,地点是郊外一处园林博物馆。
博物馆新建不久,尚未开张,电力系统还不完善,连路灯也不亮,仅靠应急灯、油灯和夜光石来照明。不过光线暗淡,反而给集市增添了一丝神秘感。
原柏零和卢灰在入口领了份说明图,发现机关展馆在园林深处一问温房里。
他们走进武市,只见道路两旁稀稀落落摆着小摊,上面有武谱、兵器、不知名的药丸、古玩,甚至还有藏宝图。
原柏零问:“这些古玩不会也是冥器吧?”
卢灰说:“家族传承下来的而已,不用大惊小怪。在武市里你可以见到很多世人以为绝迹的珍宝,拿出去拍卖件件都能卖出天价。”
这世上有许多文物由于历史跌宕被遗落和损毁,真正在市场上流通的古董一百件里也难得找到一件真货,但对门派世家来说,他们有绝对的实力去保存这些宝贝不受外界侵害。可以说武林就是古董的温床,但凡有点历史的门派都藏有无价之宝,富裕到普通人难以想象。
“这跟电影里大家对江湖人士的印象不大一样把?”卢灰笑道。
电影里的大侠大多是青衫长剑,一匹马一壶女儿红,潇洒而清贫地走遍江湖。但其实要做大侠,资本积累也是很重要的。
武侠武侠,武是骨,侠是魂,没有侠义会武有何用?但如果没有武,空有侠义之心又能成什么事?武不仅是武功,当拳头无法说话的时候,就需要金钱来破解难题。打个比方来说:你打败了恶霸,救下欠高利贷被卖身做妾的姑娘,在周遭的掌声中扬长而去,那只是意气用事,卖弄虚荣心。你帮姑娘还清了欠款,助她找到生存之道,或者授人以渔,这才是侠。
武林人不兴和尚看破红尘那套,他们一向入世,懂得顺应时代进步转变,武市正是当今武林公盟用心经营的成果之一。
原柏零他们来到机关馆,温房玻璃并不透光,里面传来阵阵喧哗声。
温房里挂着几块红幕布,中间有个简易擂台,一个胡子大叔正在擂台中跟人型机关比画功夫。
机关人穿了身唐装,看起来高高瘦瘦,四肢修长,脑袋像鹅蛋一样圆滑,肤色炽白,没有刻五官,看上去就像是未完成的艺术品。
外形虽然未完成,但使起功夫却格外灵活,一招一式精准而生动,没有鬼王墓里那些木头人的机械和程式感。
原柏零有些吃惊:“机关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比机器人还厉害?”
卢灰说:“那是傀儡武甲。”他点了点擂台背后那块幕布,“那里面藏着一个高手,傀儡武甲可以复制他的所有招式,相当于他的替身。”
正说着,大叔运起内力使出一招推云手,要把傀儡武甲震飞。谁知傀儡武甲使出相同的一招,双手四掌碰撞到一起,竟是大叔先被震得退后了三步,周遭人群满堂喝彩。
“武甲能用真气?”原柏零觉得很稀奇。
武甲再像人也终究没有肉体和筋骨,比画招式还可以,怎么可能练出真气跟内力?
“只要在机甲内部设置一些小机关,放进气石,设计精巧的话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当然,操作机甲的机关师驾驭力也很重要,不是随随便便什么新手都能使出来的,这点跟只要遥控就能操纵的机器人可不一样。”
卢灰说着和原柏零一起来到幕布后,见到了傀儡武甲的专属机关师——一个二十出头,大学生模样的青年。
卢灰问:“金申尉呢?”
青年道:“金师傅到魔都去给人看病,没有来,你们是……?”
原柏零亮出壹扇门的名牌,做了自我介绍:“你叫他金师傅,看来不是他的徒弟?”
“我没有那个福分,只是个小助手。”青年腼腆地一笑。
“机关师又不是大夫,怎么给人看病?”原柏零刚问完便自己反应过来,“做义肢?”
青年点了点头。
原柏零问:“你跟了金申尉多久,有没有见过一个叫血手的盗墓贼和他接触?”
青年说:“血手我知道,在武林盟的微信里看过他的报道和照片,不过没见过他真人。我是前年才到金师傅身边帮忙的,除了工作以外对他的私人情况不是很了解,也没从他口里听过血手的名字。”
看来只有再去趟魔都了,原柏零想。
这时卢灰问:“高膛手今天来没来?”
青年说:“他刚刚去了厕所,呆会儿回来会有个表演。”
“多谢,打扰了。”卢灰拉着原柏零回到观众席,“高膛手以前是三流拳师,在捉贼的时候被对方砍断了双臂,接受了金申尉的机关义肢,康复后功夫上升到二流,因为感谢金申尉让他重生,经常帮他做表演打活广告。”
没多久,高膛手赤裸着上身,抬着一块巨石来到擂台上,开始表演他的绝学。
原柏零从他的身上根本看不到残疾和手术的痕迹,他的动作迅猛有力,毫不输给刚才的武甲。
卢灰说:“机关师做出的义肢连筋带骨,和人体气脉流通,比现代医学要进步很多。但同时成功率很低,代价也很大,很难在普通人中推行。”
“代价很大是什么意思?”
“一旦义肢连接失败,轻则瘫痪或者成为植物人,重则丧命,而且义肢连接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没有功夫底子的人根本就是生不如死,很难撑得住。金申尉每次出手前都跟对方以及家属约法三章,说清楚危害性,可一旦真的失败也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那种打击,很多人会转而迁怒于他,觉得他是骗子,所以他才行踪飘忽,也不用手机,不想让反悔的人找他的麻烦。”
原柏零看向擂台上的高膛手,从这个男人的脸上,能看出他的亢奋、激动与喜悦都是出自真心。如果自己遇到相同的情况,又会做怎么样的选择?是苟延残喘、甘于平淡,还是孤注一掷,抓住那份踩着深渊的希望?
04
“喂,那边是怎么了?”
从武市开车出来没多久,卢灰发现前面那辆出租车晃得很厉害,车里的人似乎在争吵扭打。 原柏零加速将车靠近,按下车窗,只见副驾驶座上坐着个女孩,正抓着包凶悍地往司机脸上砸去。
卢灰把警笛放到车顶,“呼啦呼啦”叫开了。
司机听到声音,吓得赶紧踩了刹车,连滚带爬地下了座位,朝原柏零扑过来:“警官救命,这女的是个疯子,她想杀我!”
那女孩也下了车,年龄看上去和卢灰相差无几,发型是在造型屋精心打造的,穿着也十分讲究。
原柏零认出她刚才也在温房里参观了机关展览,而且还盯着在擂台上表演的傀儡武甲看了许久。
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过来,看了眼警笛才深吸口气道:“对不起,这是个误会。”
卢灰凑过去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摸:“你好。”这不是一双机关师的手,甚至不像是武林人的手。
对方冷不丁被调戏,激动地大力拍开他:“别碰我!”
卢灰露出受伤的表情,那眼神无辜得让人心酸。
女孩抿了抿嘴,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了:“对不起,我只是不习惯跟陌生人太亲近。”
司机生气道:“那也不能打人啊!”他扯着原柏零说,“警官,我是个好人,你可别听她冤枉我。我就想提醒她戴上安全带,不然被摄像机拍到,我驾照要扣分的。她弄半天也没扣好,我好心伸手帮帮忙,就是帮忙而已,我发誓我连碰都没碰到她一下,顶多擦了下衣服,谁知道她跟吃错药一样把我当成色狼,拼命打我!”
原柏零问:“是这样吗?”
女孩尴尬地低着头,不置可否。
原柏零看司机只是头发乱了,脸上也没什么伤,确定他不需要赔偿后便让他先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连冰。”她垂头丧气地说,然后报出自家的地址。
“上车,我送你回家。”
连冰坐在了后座,卢灰在她关门前挤进去,坐到了她的身边,笑得十分谄媚:“三更半夜的,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不害怕吗?”
连冰侧着身子,戒备心十分强:“你们刚才也在园博馆里,我看见了……你们不是警察,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卢灰翻出原柏零的证件:“这是货真价实的公安证件,警笛也是真的。还不放心的话你可以打110报警确认。”
连冰仔细地查看着证件,并用手机和网上的模板做了比对,这才确认了真伪。
原柏零看了眼后视镜问:“既然怀疑我不是公安,你为什么还要上车?”
“因为你们刚刚也在园博馆里,还去了后台,我想你们有可能知道擂台上那些人偶的事,如果你们真是公安的人,就算不能帮我,至少也不会害我。”
卢灰更加确定她并不是武林人,哪怕是原柏零这样的武林知识盲也不会把傀儡武甲叫成人偶,至少也该说是人形机关。
可她既然不是武林人,为什么会闯进武市里来?
原柏零也问了她同样的问题,此时连冰已经不再怀疑他们的身份,坦白道出了实情。
十年前,在连冰还是小学生时,有次暑假因为奶奶生病住院,父母把她寄放在一个名叫凤珍的邻居阿姨家里。
某一天,市内突降暴雨,在客厅的地板上玩着睡迷糊了的连冰被冻醒,走进客房的衣柜里翻毛毯。她迷迷糊糊地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因为衣柜太暖和,不小心窝在里面睡着了。
她睡得特别沉,中途也不知道被什么声音给吵醒,睁开眼睛透过百叶门的缝隙,隐约看见阿姨和什么人在外面,虽然没有出声,但动作看起来像在争执些什么。她当时实在太困了,没有多想就再度陷入梦境。等她睡醒后走出衣柜,看到邻居阿姨倒在茶几上,那个茶几是钢化玻璃做的,她的喉咙正好撞在边角上,血管被割破了,流了很多很多血,已经死了。
公安局来到现场后发现房间门窗反锁,俨然是个密室,因此判定死者是意外跌倒身亡,但连冰对自己目击到的那一幕始终难以释怀。
她知道她昏睡中看到的那个画面至关重要,却又没办法向刑警们说出来,因为在她的眼中,跟阿姨争执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具木头做的人偶。没有人会相信凤珍是被人偶杀死的,何况那个木偶人在凤珍死后就不见了,他们只会认为她做梦做迷糊了,产生了幻觉。
多年后,连冰已经是个计算机高材生,并掌握了高级的黑客技术。她画下了人偶的样子,闯入各种设置了密码的网站搜寻情报,例如灵异论坛、外星人协会、猎奇俱乐部等地方调查会杀人的人偶,这些网站大半是故弄玄虚,给出很多假消息,让她跑了很多冤枉路,直到今天有人告诉她:想知道人偶的事就去园博馆。她半信半疑地到了那里,结果大开眼界:“和大叔对打的那个人偶,和当年我看见的人偶样子很像。”
卢灰问:“你看到的人偶长什么样子?”
连冰直接拿出她存放在手机里的素描——很显然,她在画画这块没什么天赋,而且她那时候年纪实在太小,记忆和印象都有些偏差,所以呈现在图纸上的就是涂鸦般矮小、粗壮、怪异的木头人,头颅和四肢看起来都很僵硬别扭,从外形和颜色来看,就像是拼接版的武甲模具。
不久,轿车开进了她居住的小区——个接近市中心的豪华湖景别墅区。
这是金陵市的第一批别墅园,地理环境优美,建造风格是少见的苏州园林风,造价高昂,建筑品质优越,但凡能住进这里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连冰指着一栋布满爬山虎的房子说:“这就是我邻居阿姨的家,她的名字叫凤珍。”
原柏零看了看旁边连冰的家,院子里有狗屋和秋千架,阳台上晒着洋娃娃,相比之下,邻居的这栋房子门窗紧闭,像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她去世以后,这里一直没人住吗?”
“没有,一直空着,没有卖也没有租出去,物业费也没人交。”
原柏零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要打电话调查屋主的名字不大现实。
这时,连冰说:“我黑进开发商的服务器查过购房登记记录,购房合同上签的名字叫金申尉,看身份证号上的出生日期,他今年该有七十多岁了。”
金申尉?原柏零和卢灰都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到这个名字。
他和这个叫凤珍的女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买房子给她住?
05
荒废了十年的房屋被重新打开,由于长年拖欠物业费,水和电早就停了,只能用应急灯照明。
客厅里,所有家具依旧保留着凤珍逝去时的模样,只是上面蒙上了厚厚的灰,证实这地方已经多年没有人踏足过了。
连冰把他们领进一楼的客房,破碎的茶几还摆在当年的位置,就连用粉笔圈画出的被害人死亡姿势的痕迹也依稀可见。
茶几的南面靠墙有一排大衣柜,柜门的下半部分是实心门,上半部分则是稀疏的百叶造型,为了方便透气,百叶的间距很大,从里面往外的确能看到一些影像。
原柏零摸了摸落地窗上的厚布帘,布帘下半边已经长霉了,散发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卢灰装模作样地在粉笔圈那里趴了一下,又打开衣柜门,踩着凳子爬了进去。衣柜又大又深,只挂着几件衣服,被褥都放在上面的吊柜里。下面空荡荡的,足以容纳几个小孩在里面玩耍。
连冰拿出她画的那张素描,虽然画技有点粗糙,但能看出它和傀儡武甲造型相似。
如果凤珍是被傀儡武甲杀死的,房间为什么会形成密室?机关再神奇也不可能缩骨从门缝下面逃走,况且也没有那个必要。密室是犯罪手段稀缺的普通人用来故弄玄虚的东西,而一个武林入,尤其是机关师要杀人并躲过社会法律的制裁实在是太容易,就算凤珍真的死于人形武甲之手,事后把机关留在原地,一般刑警也不会怀疑到一个木头人身上。
这时原柏零突然想起什么,从手机里翻出血手的照片:“你见过这个人吗?”
他想凤珍既然跟金申尉有关系,会不会跟血手也有某种联系?
连冰看着照片,皱眉回想了片刻,问:“他是不是断了一只手?”
“没错,他的右手残疾。”原柏零眼前一亮。‘
“那就对了,虽然那时候打扮不一样,但这个人的脸我还有印象。有次我在小区外面的湖边遛狗,看到他给阿姨下跪,又哭又求的。不过阿姨没有理他就走了,后来几天这人就呆在湖边徘徊不走,我以为他是乞丐,还给过他吃的……我也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反正之后再也没看见过这个人。”
原柏零沉思了一会儿,看看时间,都三点多了:“你也该回家了吧,不然你家人会担心的。”
连冰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我奶奶已经去世了,我爸妈离婚,把房子留给我和妈妈,移民去了澳洲。我妈交了个新男朋友,整天只想着谈恋爱,根本不管我,我回不回家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原柏零闻言不禁有些尴尬,活了这么久枪林弹雨他都不怕,就是对家长里短类的琐事最不擅长:“但你也该困了吧。”
卢灰钻出衣柜说:“再不睡觉的话小心明天长黑眼圈哦。”
连冰有些着急:“可你们还没告诉我那个人偶是怎么回事!”
原柏零道:“我们现在也整理不出头绪,不如你留个手机号码给我,等有消息了我会联系你。”
“……好吧。”她满脸不情愿地离开了。
连冰走了以后,原柏零和卢灰又检查了遍房子,没在里面发现古董冥器,也没什么可疑的东西。
虽然有了血手的新线索,但目前疑问的焦点还在金申尉身上,所以他们没有再浪费时间,而是继续驱车赶往魔都。
原柏零是个专注起来可以三天不吃不喝不睡觉的主,卢灰就扛不住了,一坐上车便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他们在壹扇门魔都分部的帮助下见到了金申尉。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胖老头,表情和蔼,浑身透着股邻家老爷爷的味道。
他们是在一辆房车里碰头的,房车大得就像个微型集装箱,家具摆设全是手工打造,看上去颇有艺术感,而且十分精巧,不必说内里都暗藏着机关。
“这些年您一直在这辆车里生活?”原柏零问。
金申尉笑着回答:“就算我一把年纪,到底还是武林人,一个人四海为家的生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再说如果有哪个小偷不识相跑进来偷东西,只会被这辆车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原柏零虽然无语,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实话。
武林人要杀人不吐骨头不难,化尸水、化骨神功……只要不连续作案引起壹扇门的注意,用普通刑侦手段很难发现端倪,这也是武林公盟正在头疼的问题。也正因为这样,原柏零觉得凤珍的死亡密室非常蹊跷。
卢灰开门见山地询问了血手和凤珍的事,金申尉面色坦诚地说:“我不认识血手,也没见过。至于凤珍,她是我的徒弟,不过已经被我逐出师门了。”’
在金申尉的口中,凤珍是个可怜孩子。她自小被坏人拐卖,和双亲失去联系。那些人贩子带着她四处乞讨,她性格倔强,逃跑过很多次,最后被打断双腿,因为伤口发炎半死不活地被扔在路边。几天后她被一个清洁工发现并送到医院。在医院她接受了截肢手术,她清醒后发现自己变成残疾,想也不想就抢了护士的剪刀往脖子上捅,被救下之后又趁大家不注意拿头撞墙,求死之意非常坚决。
凤珍被拐时太小,对家人和出生地毫无印象,刑警和医护人员曾尝试过登报寻找她的父母,却始终没有收获。几次自杀失败后凤珍患上厌食症,吃什么吐什么,连心理医生也拿她没办法。
那家医院的院长是金申尉的朋友,知道他擅长做义肢,看到这情景便想这女孩既然连死都不怕,不如死马当活马医,给她装上机关义肢。
年幼的凤珍同意了,手术也很成功,金申尉很欣赏这个坚强的小姑娘,知道她没有容身之所,干脆收她做徒弟。
凤珍天分不高,但很刻苦,夜以继日地将全部心思投注在学习机关术上。她的到来给金申尉帮了很大的忙,刚开始金申尉很信任她,毫无保留地教她机关技巧,她学得也很快。可后来有次,他发现凤珍居然私自偷看他收藏的奇门机关墓的设计图,还自作主张收藏他预备淘汰销毁的零件。他觉得这孩子心术不正,便毅然和她断绝了师徒关系,考虑到凤珍无亲无故又身有隐疾,临别时他把自己唯一的那套房产送给了她,希望她能好好做人。
从那以后,金申尉再也没有见过凤珍,直到几年后金陵的公安联络上他,说凤珍死了。她生前曾经做过遗产公证,要把所有遗产留给他这个师父,就连她买的死亡保险受益人填的也是他。后来金申尉把保险金和遗产全部捐给慈善机构,只留下那栋房子,再也没有去过。
卢灰问:“凤珍能独立装机关义肢吗?”
“技术上她没有问题,只是经验不足。”
“那她帮哪些人安装过机关义肢?”
金申尉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原柏零问:“她的遗产数目大概有多少?”
金申尉说了一个让他们咂舌的数字,还道:“就算是我卖机关,给有钱人做义肢手术也赚不到这么多。”
原柏零闻言陷入思索:凤珍是金申尉的徒弟,一个会做机关义肢的机关师,血手去祈求她也许就是为了自己的断臂。凤珍见过奇门机关图,有可能是她把墓穴的机关解法泄露给血手,让他去盗奇门墓,再把贩卖冥器赚到的钱双双瓜分。
既然这两个人是一伙的,那么凤珍的死会和血手有关吗?连冰在凤珍死前见到的木偶人又是怎么回事?
06
返回金陵后,原柏零在本地的公安局拿到了凤珍命案的档案。
由于死亡现场是个密室,案件被定位为意外,在没有家属申请进一步调查的情况下,他们并没有解剖尸体,因此也没发现她身上有双假腿。
凤珍的后事处理和金申尉说的一样,她的遗产和保险金被全数捐出,所以当初公安局在排查案情时,对有最大获益,并有明确不在场证明的金申尉没有丝毫怀疑。
密室,意外。
原柏零看着档案,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问题想复杂了。
血手的同伙已经确认,并且早在十年前就死了,虽说当年的小小目击者声称在现场看到武甲,但这个说法没有真凭实据,还充满了矛盾和疑点。
也许连冰当日只是搞混了梦境和现实,把从别处看到的武甲揉进了凤珍的死亡里,并信以为真。又或许她只是在哗众取宠,伪造事实?他合上档案,看着在沙发上无聊发杲的卢灰说:“走吧。”
“不查了?”
“十年前的命案,根本找不到证据,与其在这里东想西想,不如指望丰都那边审问血手的结果。”既然已经知道奇门机关墓是因为凤珍这个内贼才被破解,他们这次出行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一半。就算找出杀死凤珍的凶手,时隔这么多年,当初他们合谋盗取的冥器也早就贩卖一空,无从追查了。
卢灰抱着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嘴巴咕哝了一下,也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原柏零心中一动:“怎么,你有发现?”
“虽然我不知道金申尉把奇门机关墓的图藏在哪里,用什么方法藏的。但之前我就说过,机关图就像暗码,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编码方式,外人很难看懂,那凤珍是怎么看懂并破解偷窥到的机关图?”
他怔了怔——难道金申尉说了谎?机关图不是凤珍偷的,而是他传授给她的?
可如果不是为了偷盗事件,他为什么要把凤珍逐出师门?因为她和血手勾结?不,血手是在凤珍住进别墅后才出现的,在那以前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事,让这对师徒不得不决裂?又或者说,他们的决裂根本只是个假象?
正想着,外面有人敲门进来。
一个实习的小警员走到原柏零面前,紧张地说:“你们查的那个凤珍的家里又发生了命案。”
“死的人是谁?”
“住在隔壁的邻居。”
连冰死了?
原柏零和卢灰面面相觑了几秒,不由分说地赶到了案发现场。
别墅园的物业人员正围在房子四周,用广告牌遮住了围观群众的视线,拿着手机看热闹的业主被拦在外面,拍来拍去也拍不到重点。至于记者,不用说都被严阵以待的保安挡在了小区外。
原柏零他们从广告布条中间挤进入户花园,只见连冰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
卢灰走过去盯着她的脚下:“有影子,不是鬼?怎么,死的不是你?”
连冰愣了愣才回神道:“不是我,死的是安庆,我妈的小男朋友。”
原柏零走进房门,刚入玄关便看到安庆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身上压着个硕大的吊灯,身下有血。旁边有法医正在进行尸检和现场勘查。
发现尸体的是保安,两个小时前他路过巡逻,见到凤珍家的大门敞开,还以为是屋主回来了,想上去追讨物业费,谁知一进去就看见了安庆的尸体。
法医检查出安庆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一点到三点左右,死因是被吊灯砸中后脑勺,颅骨破碎,失血过多。
原柏零听了直皱眉:“不可能。”
凌晨三点时他们就在这个房子里,近四点时才离开,离开前还曾仔细搜查过所有房间,如果有人死在客厅他们怎么会没发现?
“骗阎王。”卢灰喃喃说道,这种功夫是专门针对法医的,用在尸体上可以伪造人的死亡状态。此功夫在武林中会的人不少,常有歹人利用这门功夫逃脱罪行,不过近年来壹扇门已经掌握了骗阎王的破解方法。
原柏零把法医支走,让卢灰解开骗阎王,重新验尸。
一刻钟后卢灰惊讶地说:“是被砸后脑勺死的没错,不过时间应该在一点到两点,也就是我们离开武市之后,来这个房间之前。尸体被移动过,客厅不是第一死亡现场,吊灯当然也不是凶器。”
原柏零顿时狐疑,特意用上骗阎王,只是把死亡时间推后了一到两个小时,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物业经理把他们带到监控室,录像里清晰地记录了他们进出别墅的影像,其余就再没有什么可疑的画面。
“等等。”原柏零指着另一块显示屏,那上面有连冰离开小区的画面,时间是在他们分开以后——连冰没有回家?
连冰被叫到了监控室。
看着显示屏里的画面,她眼都不眨地说:“是,我没回家,因为我不想跟那个恶心的男人住在一起,所以去了附近小区同学家里过夜,她可以给我证明。今天我回来是想看看你们还在不在,结果发现凤珍阿姨家门口有警察,一问才知道安庆死了。”
原柏零玩味地揣摩着她过于完善的回答:“你讨厌安庆?”
连冰露出一个感到恶心的表情:“他是个骗子,就是来骗我妈钱的,认识我妈没多久他就搬到我家来住,总是说要做生意,找我妈要钱,可连生意的影子都没见到。他经常骂我,弄脏我的床,偷我的衣服化妆品送给小女生,还毒死了我的狗。我跟我妈说他是坏人,可我妈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完全听我不进的话,为了不让他变心,不久前还跑去韩国整容,到现在都没回来。”
“所以这段时间你家里只有安庆一个人住?”
她点点头,眼中泛起了血丝:“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最想让他死,那就是我,不过我没有杀他。”
原柏零也不觉得她是凶手,倒不是因为那晚她主动坐上他们的警车。托那些无聊推理剧的福,现在有不少罪犯喜欢找侦探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一方面利用逆向思维躲过怀疑,一方面看看自己能不能挑战过关。不过,无论安庆是在哪里死的,他死的时候连冰就坐在他的车上,即便她是绝世高手也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动手脚杀人。
可如果不是连冰干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来这里明明是为了血手,刚刚查到凤珍和血手的关系,为什么就会有一个英明其妙的局外人死在凤珍家里?
原柏零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看一部武侠电影,屏幕上却突然冒出了哥斯拉,走题也走得也太厉害了。
07
卢灰蹲在“砸死”安庆的吊灯旁,取下灯泡看了一会儿,半晌,他又走到沙发旁,看了看台灯。
这时原柏零走了进来,他已经查过安庆的底,和连冰说的一样,就是个人渣。
安庆仗着自己有张帅气的脸孔,专门对三十岁以上的离异妇女出手,骗取她们离异得到的房产和赡养费,并用投资的名义把骗到的钱变成合法拥有。受骗的女人们沉溺在他的温柔陷阱里,有的被骗得倾家荡产还无怨无悔,自我安慰地把骗局当成一场浪漫而遗憾的邂逅。
连冰和安庆不合这点也不是秘密,她的爱犬去世时,物业和邻居都见过他们当街大吵,连冰还不止一次对同学说过想杀了安庆,可她又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据——自从连冰的妈妈去韩国后她每天都住在同学家,她同学是个夜猫子,整晚都在网上打游戏,而连冰就躺在她旁边的床上睡觉,侧头就能看到。就算连冰用机关杀死安庆,事后她一直和同学在一起,也不可能回来布置尸体。
原柏零想着,抬头见卢灰正古里古怪地不知在摆弄些什么。
卢灰察觉到他的视线,说:“这个房子有点奇怪。”
“机关师的房子当然古怪。”
金申尉是小区中最早购房的一批业主,当时其他几区的房子才刚打地基,噪音和灰尘很大,能买一区的业主都很有钱,在别处另有房产,所以多数在交房和装修后放了几年,等整个小区建好才搬进来,这也就是说他有几年的时间去装修自己的房子。这栋别墅后面就是小区院墙,院墙后是一座山,金申尉甚至可以在房子底下建个密道通到山里,把里面挖空造个机关墓出来。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设想而已,没有实际的证据,他们总不能开着挖土机过来拆了房子,看看里面有什么乾坤。
半夜在这个房子里搜查的时候,原柏零倒是发现一些端倪,例如别墅一楼所有的家具都是固定生根的,包括台灯、沙发、桌椅、立柜……就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也逐格码放在密封的收纳柜里。他本以为这里面藏着什么机关,但无论在哪里都找不到机关的按钮。
这时卢灰站起身走到墙边,抚摸着一米多高的腰线。整个客厅的墙壁上下都用了不同色彩的墙纸,上方是淡雅的米色,下方是深蓝色,中间用腰线做了隔断,搭配起来别有风味。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房子一楼的插座都装得很高,台灯外表很新潮,实际是靠油灯点亮的,根本就不带电。”卢灰突然说。
按照正常的装修习惯,插座离地应该是三十厘米,开关一米二,可这房子的插座和开关都在一米二以上,完全不符合人的习惯,也不符合美学。
卢灰说:“我以前进过一个机关墓,其中一个机关是靠重力开启的,而且要求重力均匀,所以我们把另一个墓室的沙运过来铺在地面,最后机关打开了。”
原柏零回头望着高得离谱的插座、刷了几层清漆的木沙发、用油灯做灯芯的台灯、下半边实体上半边百叶状的衣柜、腐朽的窗帘……种种画面闪过他的脑海,最终凝聚为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是——水?”
卢灰笑起来:“试试看?”
安庆的死亡现场处理完毕后,原柏零让物业恢复了供水,关闭所有门窗,开始往室内注水。
当水深达到脚踝时,等候在门外的小警员捏着试纸说:“一滴也没有漏出来。”这说明房门被密封处理过。
卢灰越发兴奋地蹲在吧台上等待着,直到水越来越接近腰线时,听到房内某处传来一声闷响。
他们互看了一眼,原柏零说:“客房?”
他抓住卢灰,用轻功踩着墙壁奔往客房。
那是凤珍丧命的房间,他们进去时只见茶几移到了衣柜附近,四根桌脚升到了一米多高,和水面持平,看来是用来垫脚的。
水龙头并没有关,但水面维持着高度没有再上升。
“有风。”原柏零看向衣柜,打开百叶柜门,只见衣柜背后的隔板消失了一扇,后面是一条倾斜的台阶,黑漆漆的,见不着底。
“之前居然没有发现这里有密道。”
衣柜的隔板也好,地板也好,天花板也好,屋里每个地方他都敲打过,却没听出不对劲。
卢灰指了指密道墙壁两旁的缝隙:“之前有石墙堵在隔板后面,就是为了防止敲击的声音露馅吧。”
他拿出两个手电筒,把碍事的背包放到旁边,和原柏零一起下了台阶。
台阶起初又斜又窄,应该是利用房子的视觉差留出空间造出来的,到了地下后密道开阔起来,走了大约十分钟,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古墓。
“原来如此,小区背后这座山里有奇门机关墓,所以金申尉才会在这里买房子。”卢灰拦住跃跃欲试的原柏零:“别再往前了,丰都的机关墓我是研究过,这一个我可不熟。”
“我不是要进古墓。”原柏零指着右边过道的墙壁,一截手骨从墙里突了出来,以手骨的大小来看应该属于儿童。
奇门机关墓外面怎么会有尸骨?这难道也是机关?
卢灰疑惑地凑过去,先抚摸了一下骨头,又用手指捻了捻墙壁。半晌,他说:“土层是新的,骨头埋在这里不到二十年,不可能是机关墓里头的古尸。”
原柏零想也不想,徒手挖开墙壁,从手骨,到脊椎,再到颅骨……还没等他把这具尸体全部挖出来,卢灰看到墙底下又露出两只脚,而且是两只左脚。
又两具尸骨被发现了,卢灰也帮忙一起掏开墙壁,直到十根指头都磨破了,一共挖出八具残骸。
这些尸骨有的缺胳膊缺腿,有的脊椎或手脚折成了几段,所有的骨架身高都不超过一米五,全部是小孩子。
看着这些尸骨,他们的心情格外沉重。
“我想,我们得好好跟连冰和金申尉谈谈了。”原柏零目光阴沉地说。
08
关上水龙头,填满一楼房间的水渐渐退去了,连冰进来时地板上还有水渍,看到这情景,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原柏零把她叫进客房里,开门见山地问:“凤珍是你杀的?”
连冰震惊地瞪大眼睛。
“不要急着否认,我不是来找你算旧账的。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你杀的是一个很该死的人。”
她总算有了反应:“别开玩笑了,那时候我才十岁,怎么可能杀人?”
“也许是误杀。”卢灰踢了踢那个茶几,“放心,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们身上也没针孔摄像头什么的,你也知道凤珍死得有多离奇,这种事可不方便搬上法庭审理。”
她激动地攥紧拳头:“你们不要胡说,我跟阿姨又没有仇!她对我很好,我为什么要杀她?”
“我们已经找到凤珍房里的密道,把她藏的那些东西全部搬出来了,你可以看看。”原柏零说着,突然打开衣柜门。
“啊——”连冰惊恐地尖叫起来,盯着那个方向,仿佛里面有洪水猛兽;
然而柜门里什么也没有,当然,机关没有开启,密道门也紧闭着。
连冰发觉上当,闭上嘴惊魂不定地喘息着。
卢灰笑了:“你果然见过那些尸骨。”
原柏零道:“我一直想不通,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只凭着一个梦境般的画面,怎么会不依不饶地追查这么多年?你这么执著,只可能因为这件事和你息息相关。比如说你不是看到有人被杀,而是你杀了一个人。”
凤珍的死亡现场根本不是密室,因为还有一个人在现场里,只不过她还是个小孩子,所以警方把她排除在外,人为制造了所谓的密室谜团。
“不是我,我没有杀她,是她自己撞上去的。”连冰回忆起当初的情景,表情痛苦,“那天我已经很困了,阿姨非要我先洗澡再睡觉,我拧开浴缸的水龙头后想先睡一会儿就好,就回房里躺着,结果睡着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布娃娃堵住了浴缸防溢口,等我被外面的雷声惊醒时,发现房里已经水漫金山。这时候阿姨从二楼下来,看到我闯的祸以后,她非常生气,表情很恐怖,我以为她要打我,就跑着躲进衣柜里,她很激动地追过来,突然那个茶几不知怎么弹了起来,她被撞到整个人失去平衡,倒下去流了很多血……”
事情的真相和原柏零想的相差无几:“然后衣柜里出现了密道,你走下去,发现了墙上的手骨?”
“不只是手骨,还有人偶!”连冰抬起头,语气急促道,“我真的见到了人偶,是会走路的人偶!当时他撞开我跑了,我跑回客房里,便慌慌张张地关掉水龙头,水很快就不见了,阿姨死了,密道也不见了。我很害怕,跪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怕警察会把我抓走……后来保安听到我的哭声报了警,他们问我话,我不敢开口,他们以为我看到尸体被吓坏了,就没再追究下去,还推断阿姨是自己意外跌倒撞死的,我就这样躲过了一劫。大约过了半个月,有天晚上那个密道里跑出去的木偶人出现在我的窗外,他说他很谢谢我,因为我帮他杀死了他想杀的人。”
原柏零听到这个说法,忽而想到:“接着他是不是还说——作为报答,如果以后你遇到想杀的人,他会帮你杀掉?”
连冰诧异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浑身抖得厉害。
没错,木偶人的确这么说过。
刚开始她感到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撞见鬼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靠近凤珍的别墅,也不敢把这件事跟别人说。上初中后她就申请了住校,不敢回家。不过虽然心里很害怕,她还是没有放弃追逐真相。
她不是武林人,并不知晓现代江湖和机关的存在,一开始只以为是什么灵异事件。她发现很多资深灵异论坛会对会员设限,非常隐秘,所以开始增强自己的电脑技术,混迹在网络上寻找真相。
高中后她家庭屡遭变故,一度淡忘了这件事,后来安庆出现了,彻底摧毁了她的生活。她妈妈受到安庆的蛊惑不再信任她,她求助于爸爸,可爸爸只是敷衍,甚至对前妻受骗有些幸灾乐祸。她很痛苦,只能跟同学宣泄自己的愤恨,同学收留了她,却理解不了她的心情,只是一再劝她要忍耐。
她忍耐了很久,直到爱犬去世,终于忍不下去了,差点和安庆刀刃相向。这时,她收到了名为木偶人的短信,他问她是不是想要安庆死,她半信半疑地说是。
木偶人说,我会帮你。
连冰追问他到底是谁,木偶人没有回答,只在逼急了以后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力量,可以去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就是园博馆?”原柏零明白了,“所以你上了出租车以后才会有那么大反应,你以为那个司机是木偶人?”
连冰点了点头:“我被园博馆里看到的东西吓坏了,变得疑神疑鬼的,那个司机看我脸色不好,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想起木偶人的话,就激动起来。后来你们出现了,确定了你是公安后我就想试探一下你们,看能不能问出木偶人的事。一方面我很想知道真相,一方面我又很怕木偶人真的去杀人。不管嘴上和心里有多恨安庆,但要下定决心杀死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哪怕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是凶手,但凤珍阿姨死后,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我不想我的噩梦里再多添一张讨厌的脸。”她说着,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木偶人。
毫无疑问,他就是杀死安庆的凶手。
可他到底是谁,和凤珍有什么渊源,为什么会从她的密室里跑出来,还因为她的死感激到愿意替连冰杀人?
原柏零向卢灰使了个眼色,他们避开连冰走到阳台:“关于那些白骨,你有什么想法?”
卢灰撇了撇嘴:“很讨厌的想法。”
机关师、白骨、矮小的木偶人、恨意……这都让卢灰想到了一个极为不齿的可能性:人体机关,即把整个活人打造成机关。这门技术因为违背人伦常理,早已被武林列入禁忌,但现在看来显然有人破了戒,而且是用极其残忍的手段。
原柏零说:“你的想法有没有错,等见到金申尉就知道了。”
09
第二天,金申尉带着他的年轻助手来到了金陵。
原柏零把来龙去脉向金申尉说明,他听完沉默良久,最后掩面叹了口气。
卢灰说:“密道里面那些尸骨,应该才是你和凤珍决裂的真正原因吧?”
金申尉迟疑地点了点头,目光颓然,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掏了几下荷包,回头对青年助手道:“去帮我买包烟。”
青年点点头离开了。
金申尉酝酿许久才道:“凤珍本来是个好徒弟。她聪明,有天赋,勤奋用功,不仅在工作上给了我很大帮助,就连在生活琐事上也像个小管家一样,把我照顾得面面俱到。我很信赖她,甚至把我传承得到的奇门机关墓设计图全部教给了她。”
金申尉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机关武甲运用到普通人身上,这需要不断的尝试和改进,凤珍非常支持他的研究,还主动拿自己做实验改进她的义肢。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们受到了很大挫折。
多年前,金申尉曾给一个武林人的独生子做过义肢,那个武林人是个富商,很有钱,可他的儿子没有继承他的武术,从小就是病秧子,根本不适合武甲,但商人答应会给金申尉的研究提供经费,所以他动摇了。
最后手术很成功,富商就成了金申尉的资助人,给他开诊所和工作室,在武林中为他推广名声。
可几年后富商的儿子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录像里显示他在闪躲时脚部动作很古怪,既像是吓呆了不知该怎么反应,又像是反应跟不上大脑。
富商痛失爱子,气愤地将责任推到金申尉身上,并找了很多机关师来检查他的机关义肢,最后偏执地认定他刚刚发明的机关零件,尤其是一款螺丝有很大问题。金申尉因此受到奇门门人的谴责,不仅如此,还遭到了接受过义肢手术的武林人索赔。
富商当然没有资助金申尉索赔款,而金申尉自己又没有存钱的习惯,无奈之下只有对自己师父建造的机关墓出手了。
那座墓的墓主后代早年遭到灭门之灾,金申尉的师父去世后,只有金申尉知道墓地的位置,刚好那附近要建别墅,所以他用贩卖冥器的钱把它买了下来,再慢慢把墓室搬空了。
当时金申尉心情低落,这件事全权由凤珍负责。他说:“她和血手的关系我的确不知情,也许是在贩卖冥器时认识的。”
原柏零说:“也可能是因为机关义肢认识的。”
金申尉道:“也许吧,她的确有独立做机关的能力。”
索赔事件后,富商仍然不罢休,用他的势力在武林中抵制金申尉,把他渲染成用活人做机关实验的恶魔。他因此一蹶不振,一度放弃了所有研究,浑浑噩噩地游走各地,靠做些小机关以及打磨他的房车打发余生。
后来武林中传出奇门机关墓遭到盗窃的消息,金申尉感到奇怪,跑去找凤珍商量,结果发现她居然在拿流浪儿继续做机关义肢的研究。
凤珍为金申尉抱不平,她想向武林人证明他的机关零件没有问题,为此她不惜对流浪儿童下手。她憎恨那些流浪儿,因为当初她正是被与她一起乞讨的孩子出卖,才会一次次被抓回去。他们拿她出逃的情报去人贩子那里讨赏,眼睁睁看着她被打断双腿,而他们却幸灾乐祸地在那里吃奖励得来的棒棒糖。
凤珍的材料费全部来自于盗墓所得,金申尉对她的所作所为深感震惊,一方面愧疚自己没有发现她心中的阴暗面,一方面又对她为了替自己正名做出一切感到震撼和战栗。
凤珍的恶,正是源于金申尉当初对她的恩。
他非常矛盾,对这个徒弟又怒又恨,同时又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动和同情。
他仿佛看到当初凤珍破破烂烂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幕,那时她的眼中毫无希望,仿佛随时会从悬崖上跌落。
是他向这个绝望的孩子伸出手,又让她跌进了更深的深渊里。
归根到底,这是他的罪。他没有资格责罚她,只能和她断绝师徒关系,他想,这样她就不会再为了他做什么傻事,没想到不久后凤珍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金申尉语气沧桑地说:“我做了一辈子机关,算了一辈子机关,但我算不清人心啊……”
对于金申尉这一番自白,放在以前原柏零可能半信半疑,但在今早和卢灰的一次对话后,他似乎能明白金申尉的心情。
在现代社会里,老师和学生只是雇佣关系,老师拿走工资,学生拿走分数和文凭,出了课堂什么也不是。但在江湖,师父就如同父兄长辈。收了徒弟就有责任负担他的一生,无论人格,前途还是生活。当师父老了,徒弟要像供奉父母一样供奉自己的师父,否则就是不仁不义不孝,没有做武林人的资格。
卢灰问:“你知道凤珍的人体机关实验里还有幸存者吗?”
金申尉摇头:“我不清楚,自从凤珍死后我再也没来过这里,就是不想触景伤情。不过如果真有人从她手里逃出来,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可能早就死了吧。”
“是啊,机关义肢需要经常维护,人体机关脱离了机关师,的确非死即伤。”卢灰顿了顿,突然以兴致勃勃的语气道,“不过我们要找的这个人非但没死,还健健康康、活动自如地杀了一个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金申尉被他腔调古怪的逼问弄得有些不自在:“什么没死还杀人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卢灰自顾自地继续道:“那个人之所以活到现在,唯一的解释是他遇到了另一个非常高明的机关师,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还让他重获新生。我已经问过所有能做人体机关的机关师,他们都否认自己在十年前曾经救过什么人,倒是你十年前曾经来这里处理过凤珍的后事,不久后你的身边就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孩,据知情者说他当时坐着轮椅,面部毁容,你把他迁入自己的户口,名义上是在培训助手,实际上是在照顾一个养子。”
金申尉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原柏零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房里了。
卢灰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你的烟在这里。”
金申尉目光暗淡:“你已经知道了……”
卢灰说:“如果你真的想包庇他,今天就不该把他带到这里来。”
金申尉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可他想见见那个女孩。”
去买烟的青年此时正站在草坪上,眼神复杂地望着远处那栋别墅的阳台。
阳台上,连冰回到阔别已久的家,正在收那个晒了很久的布娃娃。
“你就是木偶人。”原柏零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说。
其实在卢灰提出木偶人和金申尉的关系以前,他就已经怀疑过这个青年了。
当初木偶人为了证实自己有能力杀人,把连冰叫去武市参观,但他并没有跟她见面相认。那时候已经是半夜,连冰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去是很危险的,所以木偶人会暗地跟踪保护她,后来木偶人发现她坐上了警车,便趁机选择她和刑警在一起的时间去杀死安庆,让连冰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除此之外,木偶人还用上了骗阎王,证实凶手是个武林人,排除了连冰的所有嫌疑。
但木偶人怎么知道他们能看出骗阎王?就算他在武市见过原柏零他们,也只能说他们是武林人,而整个武市能确认他们隶属壹扇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在后台见过原柏零出示壹扇门名牌的青年。
“如果你还需要证据的话。”原柏零拿着一块小小的SIM卡,“这是我在你的车上搜出来的,你应该就是用这个没有实名登记的号码发短信给连冰的吧?”他拿出手机,打开后盖,要读取卡片的记录。
这时青年道:“不用试了,你猜得没错。”
原柏零紧盯着他略显僵硬的脸:“你承认自己杀人了?”
“是。”他说,“一命还一命,也许你们认为凤珍的遭遇很凄惨,但我有恨她的理由。对我来说,连冰是我的恩人。”
原柏零说:“如果你真的把她当成恩人,就不该只是站在这里,而是要给她一个解释和交代,别让她的后半生只剩下猜疑和噩梦。”
青年想了几秒,回答:“我明白了。”
他转过身,缓缓走向连冰的家……
一段跨越十年的案件就这样落下帷幕,血手归案,金申尉因为监守自盗被剥夺了奇门门人的资格,青年因为杀害普通民众被送入壹扇门等候审理。由于他是初犯,杀的又是个歹人,照武林的法则,刑期不会太长。
金陵,奇门机关墓。
原柏零倒挂在一张杀人藤网上,浑身包得就像蚕茧。在他的下方竖立着一把把尖锐的刀口,正慢慢上升着:“快点,撑不住了!”
卢灰手忙脚乱地操纵着傀儡武甲解开绳结,十根指头都快打结了:“啊.—一我以为金申尉的收徒运已经够倒霉了,怎么我收的这个比他还麻烦!”
藤网“嗖”的一声松开,一股气浪轰下,尖刀纷纷被震碎,发出清脆的回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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